他将說“記得上藥”的聲音咬得很重,阿菊後來打開藥瓶時,才知曉這句話的深意。
本該裝着藥的瓷瓶裡卷着一張紙,以及一包不明用處的白粉。
阿菊平靜的心登時緊繃起來,在将紙展開之前,先提防地掃了眼門,是關着的。
果如她預想的那般,紙上的内容尤其不同凡響——你想要離開卻步山嗎?如若想,便在兩日後将藥粉倒入給段籌的酒壺中,事成之後,我自會放你下山、獲取自由。
她仿佛不識字的稚童般,将紙上的字句反複讀了數遍。
即便對方未有言明這白粉會有何效用,阿菊仍能猜到絕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或昏或死,無非是這兩種結局。
縱然阿菊不想要加害段籌,可她如何也拒絕不了一個能離開卻步山的機會。
山下的好光景早已褪成她記憶裡模糊的幻影。
路邊随處都能采撷到的雛菊,它們不用她照料,就能綻放得極盛。
那種曾幾何時她日日都能嗅見的混雜着青苔的潮濕又新鮮的氣味,叫連府邸外院都不被允許踏足的阿菊魂牽夢萦。
段籌的這座府邸為她遮蔽了四年的風雪,他不曾短過她的吃穿用度,也不曾支使她做重活累活。
饒是山下在高門大戶裡侍奉主人家的婢女,或許也過得不如她。
阿菊清楚她若下山,未必就能過上這般富足的日子。
她得為生計憂愁,甚至因為久未接觸山下的事物,少不了要四處碰壁。
但她甯願住在漏雨漏風的茅屋,甯願睡着少棉的被子。
阿菊想要過上尋常的日子,想要擁抱自由的風。
哪怕朝夕之間她會不為人知地死去,阿菊也不會有一絲的後悔。
因為段籌的府邸是将她困宥的牢籠,是她不願提及的傷心地。
她在此處被迫窺見段籌最陰暗狠毒的面孔,她陪着他,就像陪着一隻随時會将自己拆骨入腹的孤獸。
孤獸強求她依偎着他,她隻得假作平和臉色,将所有驚懼咽回肚中。
漫漫四年,她于午夜無聲嗚咽,眼下幹涸的淚痕變成剜不掉的黑痣。
恐懼不會因為習慣而減弱,阿菊漸次覺得風聲鶴唳。
她無論怎麼清洗沐浴皆擺脫不了雙手沾染上的血腥味,她整夜整夜不敢阖眼。
萬籁寂靜之時,阿菊垂眸看地上掉落的大把頭發,幾乎要懷疑自己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她也不敢去找府上的大夫為自己診脈,生怕聽見與她猜想重合的話。
阿菊愈發畏光,有時會覺得她是一隻徒有人的皮囊的鬼,在白日拼湊出的模樣蒼白又虛僞。
僅有那顆尚且跳動的心髒讓她意識到自己尚且活着。
有很長的一段時日,阿菊甚至不再奢望她能下山。
她哄騙着自己,段籌對她不算差,縱偶有冷語,卻不曾動手打過她。他……畢竟是在阿婆逝去後第一個不嫌棄她耳聾,願意耐心聽她言語的人。
或許于他而言,救過他的自己還是有點不一樣的。
她隻當是與對方簽訂了賣身契,做一個不惹他嫌的奴婢,得過且過便好。
然而昨日之事如鐘發聲,悠長鐘鳴蕩開鉛華,使得阿菊猝然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段籌哪裡是待她特殊,他分明是從未将她放在眼裡,似圈養貓犬,厮迤厮逗而已。
幾鞭子換來她頭腦的清醒,阿菊鮮少遇見過這樣劃算的買賣。
既然段籌已經對她動了殺念,她便沒必要對他心軟,何況他本就是一個惡貫滿盈之人,殺了他,也算是為民除害。
話雖如此,這兩日裡阿菊無時無刻不在掙紮、反悔,以至于如今駐足于庖屋外,依然拿不出一句準話。
她着實過不了心中那道檻,她不敢想象倘若段籌真的死在了自己手中,她會是怎樣的心情。
“阿菊姑娘,你怎麼來了?”庖子猝然發現安靜地站在門口的她,被吓了一跳。
阿菊因此從這些紛雜的情緒裡抽離出來,烏黑的雙眸隔着嗆人的煙火張望屋内。
那位被派在庖屋負責傳菜的青年男子果真不見了蹤迹。
那日他因為聽聞了前院筵席間的可怖情狀,是以懼怕前去觸段籌的黴頭。他抱着酒壇在院中急得就要哭出來,彼時阿菊在一旁栽花,陰差陽錯成為他的求助對象。
青年的音容笑貌仍曆曆在目,阿菊不明白他與她為何并無做錯任何事,最後卻一死一傷。
段籌有一句話說得極是,她的确有着泛濫的同情心。
偏生沒有得以匹配的本事,便隻能任他宰割,活該難得自由。
她已然嘗過當東郭先生被狼咬的苦頭,萬不該重蹈覆轍。
阿菊想要得到自由,就像倦鳥想要歸巢。
倦鳥歸巢需要飛越千山渡萬水,她亦得為此付出代價。
阿菊暗暗吐出胸中郁積了四年多的濁氣,對着庖子揚起一道輕松的笑:“老甲叫我來催菜,有勞諸位加快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