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霎時紅了眼眶,還想再辯解什麼,目光卻突然看向一旁探頭探腦的傅窈,“你在這做什麼。”
傅窈這才看清他的臉,冷玉一樣的臉,薄唇,眼下一點痣,這不就是季無月的縮小版嘛!
她恍然,原來旁邊這個叫季守拙的男人,就是已故的季老家主。
她從未想過季無月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小少年緊抿着唇,眼眶通紅,眼睫還泛着可疑的晶瑩。
意識到自己丢臉的模樣被她看到了,他頓覺有些難堪,随後迅速偏過頭,隻露出氣紅了的耳廓,愠惱道:“誰讓你進來的。”
傅窈樂了,她半點不怕現在的他。
和她熟悉的低磁嗓音不同,小季無月聲音青稚,許是剛哭過更顯得甕聲甕氣,不僅沒有威懾力,還讓人心覺可愛。
随即她又反應過來,夢裡的季無月是小孩子的模樣,那自己豈不也是原身小時候的樣子。
她低頭打量自己,卻被季守拙當作受了委屈,在他眼裡傅窈俨然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住口。”
他沉聲對小季無月道:“阿窈是你妹妹,身為兄長理應愛護妹妹,怎能如此兇惡。”
總是這樣。
小少年癟癟嘴,心底浮上酸澀。
自他出生,父親就對他嚴加訓導。他要比同齡人更快的、更多地學會除妖誅邪的術法,隻要有一點點沒達到父親的要求,輕則如現在這樣訓斥,重則罰跪,罰跪的次數一多,祠堂門口多少塊磚他都數清了。
這次更要他去學繁冗複雜的誅魔符文,化陽符自問世就鮮少有人掌握,更何況世間早無邪魔,為何偏他對他如此苛責。從前他還不覺,自從傅窈被季家收為養女,一向冷面無私的父親卻對傅窈萬般縱容,就連母親也對她更為偏愛些。
見過了這樣的父親,曾經習以為常的東西就變得再難忍受。
眼見季守拙怒火又起,傅窈擺擺手,正要解釋自己并非此意,嘴巴卻詭異地先一步開口,“不怪阿兄。”
——“不怪阿兄。”
耳邊再次傳來原身細聲細氣的聲音。
畫面已從屋内轉至庭院。
這次傅窈已是第三視角。
她看見小少年跪在地上,脊背如竹節般筆直。他唇色蒼白,不知已在此地跪了多久。
站在他身前的白裙女孩小心翼翼開口,“是季伯伯要求太高了,我聽說那個符真的很難學,不怪阿兄的。”
小少年置若罔聞,漠然盯着眼前的地面,半個眼神都沒給女孩。
他不說的是,化陽符他已經學成,但父親那日的話,卻想讓他試一試,他到底會不會不認他這個兒子。
他和季守拙一樣倔強。
“阿兄痛不痛。”跪了許久,她想雙膝應是很痛。
見他仍不理自己,女孩躊躇了一會,從懷裡掏出一張糖餅遞到他面前,想了想才道:“柳伯母讓我給阿兄送的糖餅。”
要是不這樣說,他一定不會接。
話音一落,傅窈就見小季無月神色稍動,總算接了過去。
“多謝。”他輕聲,又别扭地抿抿嘴,“那日……是我話有些重了。”
女孩怔愣,反應過來他是在同自己道謝,盈盈一笑,“我沒怪阿兄,是我闖入在先,對不起。”
她一笑,發髻上的珠钗也熠熠生輝。
嶺南的天氣多變,不過一瞬,空氣便陡然悶熱起來,又一瞬風起,刹那間雲層翻湧。
雨滴落下,地面倏地被沾濕,本是透明漂浮在半空的傅窈突然感到臉上沁起了濕意,雨滴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眨眨眼,眼前是跪得筆直的小少年,而自己站着的,正是剛剛原身站的位置。
她又回到了原身的身體。
“下雨了阿兄,跟我回去吧。”原身道。
小季無月無動于衷,冷白的下巴倔強擡起。
他跪了許久本就體力不支,雨水裹着濕意砸在身上,定然是不好受的。
雨勢漸大漸急,小少年蒼白的臉上不知何時暈起了潮紅,傅窈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燙得驚人。
他在做什麼,把自己病死再叫他那個驢脾氣爹後悔嗎。
她自知原身不可能勸得動人,索性拽起小少年,用他曾經罵過她的話還回去道:“季無月你腦子燒壞了吧,賭氣重要還是身體重要。”
她居然能說話了,傅窈有些詫異,反應過來又趕忙捂住嘴巴。
風雨中,小少年沾了雨珠的眼睫微擡,滿是錯愕之色,仿佛聽到了什麼難以理解的話語。
約莫是她說的這些話不是原身能說出口的,夢境陡然坍塌。傅窈隻覺頭暈目眩,徹底脫離夢境前,耳邊唯餘潇潇雨聲。
耳畔雨聲漸小,漸小……
小到如細雨般淅瀝時,傅窈才緩緩掀起眼皮。
才剛轉醒,她便沒由來打了個寒顫。她轉過頭,木窗大敞,外面正下着細密小雨,涼意從窗外滲入,冷飕飕的。
傅窈頓了頓,她怎麼記得自己睡着之前窗戶是關着的來着。
等等,她揉揉眼,窗邊立着的高馬尾身影不是季無月是誰。
環抱手臂的人影聽到動靜轉過身。
少年立在斜風細雨裡,狹長眼尾微挑,打趣道:“醒了?”
隻一個眼神,傅窈就知道定是他故意開的窗戶叫她凍醒。
“若無人喚,隻怕睡到妖市閉市都不夠你睡的,最好是一覺到天明。”他勾唇相譏。
“你——”她正要罵人,卻似是還沒從夢中脫離般,又或是被他淫威逼迫已久習慣性地谄媚,見他肩膀被雨絲洇深,惡語竟在口中打了個彎,脫口而出道:“别淋雨了。”
季無月怔然,有些驚怪地看她,奚落道:“這是知道自己在夢裡罵了我,悔不當初這才改過自新将功補過?”
“我在夢裡罵你?”她茫然。
“你說——”少年用一種極其微妙的表情強忍着複述道:“季無月你腦子燒壞了吧。”
原來她竟然說出了聲,傅窈驚訝。
少年故作失落,微微聳肩,散漫道:“做夢都在罵我,看來阿窈對我怨怼不淺,我又何必自讨人嫌,帶你同去妖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