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她下的第二十封戰書,一封比一封語氣狂妄,一次比一次惹人怒火昭彰。
十九場比試,她以江南為起點,遍挑中原武林頂尖高手,這還不夠,此後半年,東渡扶桑,西至巴蜀,北臨邊疆,每至一處,便下戰書邀宗師級人物與之一戰。
一人一刀,未嘗敗績。從無名小卒到家喻戶曉,不過用了短短一年的時間。
——一個不知道從哪個山溝溝裡冒出來的,行事無忌的武瘋子。
這是江湖人提起唐枭回時一貫的說法。名門高派的人不願承認自己輸給了一個無門無派的野路子,常以鄙夷的态度評價其刀法出身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又因她是女子,滿懷惡意的揣測更加層出不窮。江湖中人不願承認一個瘋子,一個女人,是“天下第一”。
但沒有人能否認,這個招式粗鄙的武瘋子,偏偏實力強得可怕。
眼下,她隻剩下最後一個對手。燕北俠人稱南海大宗師,在她出世之前,他便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亦是如今全武林公認唯一,最後能打敗唐枭回的希望。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對唐枭回侮辱性極強的戰書,燕北俠選擇了避戰,他甚至表示,願意直接将天下第一的名号拱手相讓。
他認輸。
武林一片嘩然,他們不理解燕北俠的退避,可即使是他親如手足的師兄藍山道人出面懇請,他依舊堅定地拒絕。
天下第一的名号眼看就要落在唐枭回的頭上,衆人扼腕忿忿,大歎其小人得志。可沒人知道,最生氣、最不理解的人恰恰是唐枭回。
她才不稀罕讓來的天下第一,施舍來的名号,怎比得上自己堂堂正正比試赢來的。何況,誰說她就不會赢?
她才不到二十歲,她已經赢了江湖上她看得上眼的幾乎所有高手,甚至未盡全力,她當然有這個自信。
可她也已經将滿二十歲,百曉堂堂主趙無極的判詞言猶在耳,她深知歲如沙漏,時不我待,她已等不及。
她不得不用了點極端的法子,逼燕北俠出手。
燕北俠應戰,為救自己被唐枭回擄走的妻子,他不得不應戰。
然後,在所有武林中人的期待之下,在唐枭回選定的海船之上,他敗給了她,一招之差。
“你很厲害!”唐枭回滿眼純粹的欣賞:“你是第一個讓我全力以赴的對手。”
她歸刀入鞘,立于船桅之上,臨風獵獵,仰頭長歎:“痛快!能和你比這一場,我此生無憾了。”
燕北俠捂着受傷的胸口慘笑:“你已得償所願,如今可否告知,吾妻在何處?”
她看向這位眉染風霜的一代宗師,臉上并無驕矜得意之色,隻是純然高興,露出一絲獨屬于少年的頑皮:“你放心,你妻子沒事,我隻是請她于酒樓小坐,我來赴約之時,已經找了可靠之人送她回家。”
燕北俠看着眼前的年輕人飛揚的神采,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癡迷武學一道的自己。他聽過那些關于眼前之人的謠言,自然知道謠言荒誕不可信。這樣驚才絕豔的年輕後輩,江湖百年難遇一個,可因是女子,不得不飽受莫須有的非議。
純粹的武者之間,天然惺惺相惜。隻是,明明還這麼年輕,何需如此心急?
“我隻有一事好奇,你之前為何拒絕與我一戰?”
“天下第一的名号,對你很重要嗎?”燕北俠答非所問。
“哈,天下人以為我圖的是天下第一的名号,既然他們覺得這個名号那麼重要,我便得了又有何妨?”她笑得張狂肆意,眼神又透着股年輕人的叛逆狡黠:“就喜歡看他們打不過我又幹不掉我的樣子,有趣有趣!”
“但天下第一的名号,于我卻很重要。”燕北俠沉聲道。
“你竟執着于虛名?”唐枭回看向他的目光寫滿了不贊同:“不對啊,你既然執着,為何我下戰書之時,願意不戰而降?”
燕北俠微微搖頭,日光灑在他灰暗的眸裡,激不起半點漣漪,他執刃起身,啞聲道:“不戰而告輸,天下第一仍然是天下第一;可一戰而敗,燕某才是真真正正,身敗名裂。”
“江湖不會允許一個辜負了所有人期望的人活着,哪怕這個人曾經是武林名宿,天下第一。”燕北俠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自嘲般的笑:“這就是名聲的力量,也是名聲的代價!”
他橫刀戮頸,鮮紅的血霧噴濺而出。猝不及防目睹這一幕的唐枭回怔住,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先一步托住了他後背。燕北俠軟綿綿倒坐在地上,見她惶然失措,溫煦和聲,暗含一絲歉意道:“隻是對不住你了,唐姑娘。”
她讷然失語,在注意到燕北俠阖目沒了氣息,才喃喃自語:
“我不姓唐。”
唐枭回不姓唐,枭回甚至也不是她的真名。
她叫宋雁歸,從浙北無淨山走出來的宋雁歸。
“——師父!”
她自夢中驚醒,激起冷汗汵汵,擡眼,入目是陌生安靜的房間,幹淨舒适的床榻,身下微微起伏搖晃。
搖晃?咦,該說不說,這駛向幽冥的船隻規格還挺高,身為一個常年一文錢要掰兩份花的窮鬼,她自問沒錢打點傳說中的牛頭馬面。
這般看來,自己或許挺讨鬼喜歡。
擡手扶額,透明溫暖的光線穿過手掌,斑駁的光點如浮金躍動。
陰曹地府哪來的陽光。莫非自己沒死?可她分明記得自己應該是死了……
晃了晃混沌的腦子,眼前依舊是黃花梨的床梁。
“試試不就知道了。”擡手蓄力,一掌猛地擊向床梁。
床梁紋絲不動。
龇牙咧嘴收回泛紅的手掌,真實的疼痛讓人清醒。她微微挑眉,忍不住拍床大笑,隻笑得太急,不知牽動哪處舊傷,捂着胸口咳了起來。
“啧,趙老頭的神算之名不過如此。”眼裡露出狡黠光芒,迅速翻身下榻:“看我不薅了他的胡子——呃!”
“咚”地一聲巨響,宋雁歸整個人狼狽地摔趴在地上。“嘶——”艱難翻了半圈盤腿爬坐起身,髒腑泛疼,四肢無力,丹田之間……空空蕩蕩。
她微微愣神,探了探自己的脈,掌心虛握,嘴角的笑淡了幾分,整個人籠在透簾日光裡,顯出幾分消沉落索。
這樣的情緒隻持續了片刻不到,隻見她眼角微彎,站起身,撣了撣身上浮塵,打了個哈欠,推門而出,人融進海上八月溫暖的光暈裡,大大伸了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