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餘恨長發披散,呆呆坐在崖邊,心神恍惚。
十年了,十年前春風得意的玉面郎君在一場拼殺中落敗,被仇家幾近虐殺而未死,他如行屍走肉般,半人半鬼地活了下來。
他遇到了上官飛燕,他的目光自此長久落在心愛之人身上,她是他活着的唯一意義,除她之外的人事他全不關心。
可今晚,這是十年來第一次,無關情愛,他将目光真正落在另一個人身上。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江湖人?
宋雁歸背朝着他盤腿坐在不遠處,正手腳麻利地替臂上的傷口止血,扯一段幹淨布條,敷藥包紮。但他知道,她傷得最重的是右手。
一刻鐘前,她将他從懸崖邊一把拉了上來,向上使勁時,他右腕上的鐵鈎紮破了她的手心,霎時血流如注。
此刻,她将右手上的傷口清洗上藥,包成了一隻白面饅頭。
她朝虛空揮了兩拳,發出“嚯哈”的語氣詞。
“……”她又在抽什麼風?
西門吹雪的徒弟,善用右手劍,劍術天賦極高,但毫無内力,性格……和她師父截然不同。
她不像他見過的任何一個江湖人。
——劍客最珍視自己揮劍的手,可她卻會毫不猶豫用這隻手去救一個上一秒還要取她性命的敵人。
或許因為她隻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無畏、純粹、不記仇。
但她的敏銳、老練又實在不像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
“你本來就沒打算殺我吧。”她拉他上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她似乎并沒打算等他回答,接着道:“你的近身破綻實在太大,”她指了指他左右腕上的鐵鈎和鐵球,兩者連接着鍊條,本就都是适合長距離作戰的兵器,無法應對短兵相接的情形,一個殺手不可能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所以:“不必謝我。”她笑,目光坦蕩。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的動搖救了你。
柳餘恨看向宋雁歸的眼睛,她幹淨明亮的瞳孔裡倒映出他如今醜陋不堪的外表。
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上官飛燕,他滿心思慕珍視的、高不可攀的女神,那個說着不在乎他如今毀容殘缺的女子——她嘴裡說着動人情話的時候,從沒有一次像這樣正視過他的眼睛。
沒有厭惡,沒有害怕,宋雁歸看着他的時候,和看任何一個别的誰沒有兩樣,幹淨廣闊,如同星空。
柳餘恨忍不住問:“你好像一點都不害怕。”
怕什麼?我都打赢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宋雁歸一臉困惑,又在他複雜的目光裡忽然頓悟,她屈指撓了撓臉頰:“這位……柳兄,年紀輕輕就想着靠臉吃飯嗎,人要一輩子這樣輕松地活着可不現實。”
“……”誰能告訴他她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宋雁歸見他一臉無語,忍不住笑,滿身不正經裡透出一股難得的溫柔,披着滿身月光,她看向他認真道:“既然不是,又何必在意?”
一味放任自己困在悔恨和自傷之中,又該怎麼往前走呢?
柳餘恨微怔,但很快,他的眼重又垂了下去,他該走了。
“别再留在這裡,”擦身而過時他腳步微頓,聲音嘶啞:“走得越遠越好。”
“我也沒興趣摻合那些麻煩事。”宋雁歸攤手,長歎了口氣:“但是你……任務沒完成,不要緊嗎?”
其實她想說的是:會叫你違背原則的人,真的值得追随嗎?
但她看到柳餘恨眼裡濃重壓抑的情緒,臨時換了一種說法,因為不忍。
“這不勞你費心。”
他甘之如饴。
宋雁歸忍不住歎氣,她今夜歎的氣委實比這幾個月加起來都多。
以及,右手好痛,她覺得自己需要盡快重新包紮。
想念醫術精湛的某人了!
“誰傷的你?”清冷熟悉的聲音在背後突然響起。
“呃!咚!”宋雁歸吓得一激靈,從木頭樁子上摔了下去:“嘶——”她本能地用手撐地,右手剛包紮過的傷口裂開,血浸透了紗布。
白衣劍客俯下身,微涼的手握住了面前小人細瘦的手腕,月色在他眉間投下淡淡的陰影,也叫他看清了她的傷口。
她以為自己馬上又要聽到“這就是你不練内功的後果”之類勸學的話。
“撕拉——”西門吹雪撕下自己衣裳下擺處幹淨的雪色布條,緊抿着唇,沉默地壓住她的手腕,替她處理起了傷口,那聲極輕的“忍着”不細聽很快就被夜風吹散。
宋雁歸聞到夜風裡劍客身上的梅香,還有他因為彎腰落在她臂上的黑發,她發現這位年輕的,其實不比她大多少的師父冷淡外表下别扭的關心。
宋雁歸露出狡黠笑意,在西門吹雪悉心的處理裡開始哇哇亂叫——不出意外地看到西門吹雪眼角眉梢的刻意用力裡寫滿了“忍耐”。
宋雁歸忍不住放聲大笑。
她聽到一陣疾行的腳步,回過頭,看到手裡攥着她掉落的折扇,滿臉擔憂焦急的陸小鳳,他甚至沒來得及想起穿上他那身标志性的紅披風。
陸小鳳看向眼前小人殘破的袖管和染血青衣,空氣中都仿佛浸透了淡淡的血腥氣,昭示着此處曾經發生過多麼激烈的打鬥。
他當然也看到了西門吹雪。
“傷口一個月不能沾水。”西門吹雪起身,看着坐在地上沒個正形的,不省心的徒弟,他确信她剛才是故意的,對于他而言堪稱酷刑的魔音貫耳。
陸小鳳松了口氣,他的臉上重新揚起愉悅的笑意:還好,他們都活着。
他走上前,因為剛才劇烈的跑動微喘,心有餘悸地,在宋雁歸高興且熟稔的招呼聲裡用扇柄輕輕敲了敲她的腦袋。
“小雁歸,你吓死為……”西門吹雪的目光淡淡掃過來,陸小鳳緊急撤回一個“父”字。
天知道當他在林中撿到她掉落的折扇時内心的惶急,多怕自己晚來一步看到的是她冰冷的屍體。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西門吹雪問。
宋雁歸撓了撓頭:“我得罪過的人并不多……至少我知道出手的人是誰,他說他叫柳餘恨。”
“他是丹鳳公主的護衛之一。”柳餘恨的實力并不弱,可他沒有對宋雁歸下殺手……陸小鳳沉吟,當然眼下這并不重要,他們的小雁歸身上也藏着很多秘密。
隻是,單憑這一點并不足以确定是誰動的手。
除了上官丹鳳有嫌疑之外,那日水閣中的蘇少英和他背後的峨嵋,霍天青和他背後的勢力,或者青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