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家世極富,上有六位兄長,是家中幼子,更難得兄友弟恭,長輩關愛,極為和睦。
但這般出身的花滿樓,見過他的人總要在這段恭維後加上一聲歎息。
但是,可惜。可惜什麼?
可惜花滿樓是一個瞎子,他自幼雙目失明,長到如今二十有餘。即便他從不因此自怨自艾,也總有許多人為他感到可惜。
花滿樓喜歡養花,他的臉上總帶着淺淺淡淡的笑意,他還有幾個好朋友,總能叫他的生活熱鬧無比,陸小鳳就是其中之一。
後來,他又認識了宋雁歸——一個和陸小鳳性格有幾分相似,又并不相同的,跳脫直率的孩子。
噢,不能說她是孩子了。就在幾天前,她一襲青衫素衣站在他和陸小鳳面前,從陸小鳳啧啧稱奇的調侃聲裡,還有宋雁歸照單全收的大笑聲裡,花滿樓無奈地“看”着這兩個活寶,忍不住微微搖頭。
“小雁歸,身體還沒好利索,穿這麼單薄跑出屋來見你陸大哥我,也不怕那位王公子擔心?”陸小鳳習慣了這個稱呼,他狡黠地笑着眨了眨眼,話語裡藏着幾分意味深長。
宋雁歸接下來的話卻讓陸小鳳收起了笑意。
“非為見你,”她看向花滿樓:“王憐花他說,可以替花滿樓看一看眼睛。”
能替宋雁歸施禁術再加以解開的绯衣公子,醫術之精湛幾乎到達了神鬼莫測的地步,他說可以替花滿樓看一看眼睛,就絕對不是簡單的“看一看”。
“花兄可願一試?”宋雁歸滿臉認真。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開口替好友答應,但他忍住了,轉頭看向一臉淡然的花滿樓,此事隻看他本人的心意。
身為好友,陸小鳳亦知花父多年前也曾遍訪名醫,隻為替幼子治療眼疾,可期盼一次次落空,年歲日久難醫,也不願再叫家人傷心,花滿樓主動叫停了此事。
花滿樓會拒絕嗎?
他不會拒絕,就與昔年不忍家人沉湎于其中不得釋懷一樣,他也同樣不願辜負宋雁歸的這份赤忱,無論結果如何。
他說:“好。”
然後那位王公子替他細細勘脈不足一炷香的功夫,陸小鳳屏着呼吸等到結束,一句“怎麼樣”已迫不及待脫口而出。
花滿樓不由失笑,反倒是他這個患者最顯平靜。
王憐花在衆人一臉期待的表情裡緩聲蓋棺定論:
“可醫。”
“我就知道!我們王兄的醫術天下第一!”擅長誇誇的宋雁歸豎起了大拇指,陸小鳳則已經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連聲點頭附和。
花滿樓笑,他毫不懷疑,若非場地有限,陸小鳳能高興地當場翻跟鬥。
此刻他站在月夜樹林,有風輕拂,金桂落在他的發梢、肩上、袖口,還有掌心——
小小的、淡黃色的桂花,輕盈又玲珑,花瓣簌簌輕顫,秋風裡滿是甜而不膩的桂花香。
月色如銀紗,桂子如金屑,掬在手心。花滿樓輕歎,歎息裡溢出感激幸福的微笑。
習慣并安于一片黑暗的十多載之後,這是第一次他的眼睛裡重新出現色彩。
“眼下先讓雙目重新适應光,過兩日再施針一次,加以用藥半年,這雙眼睛視物便可與常人無異。”
這是王憐花的原話。
今日已施完針。在問了無須禁酒之後,陸小鳳已經跑去買了酒準備和朋友們一起好好慶祝了。
“叫上王兄和雁歸,大家一起痛飲三百杯!”陸小鳳拊掌道,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王兄不在此處。”
“他去哪了?”陸小鳳問道。
“不知,”花滿樓搖頭:“雁歸也不知去了哪裡。”
“大約他倆在一處。”陸小鳳露出八卦神情,他摸了摸自己的兩撇小胡子,笑着佯作歎氣:“那看來,今夜這酒隻能便宜我們倆了。”
——
宋雁歸的确與人在一處,但那人并非王憐花,而是數日未曾露面的西門吹雪。
“師父。”
相仿的年紀,她也已經恢複身形,宋雁歸能笑嘻嘻沒臉沒皮繼續這麼叫,西門吹雪聽着卻有一絲别扭,何況:
“你的師父……另有其人。”不是疑問,而是肯定。他早該想到的,西域初見時她那一聲突兀的“師父”,或許是認錯了人。
不過将錯就錯,她不多說,他也懶得問。
“咳,”宋雁歸掩唇微咳,她正色道:“那麼……西門吹雪。”
“好幾日都沒見你,你去哪了?”
西門吹雪淡漠的眼裡倒映出她關心的神色,他淡淡道:“我有一事想不通。沒有想通,便沒來見你。”
“什麼事想不通?”
“你的内力。”白衣劍客蹙眉:“王憐花身上的有一部分内力,是你傳給他的。”
“不錯,”宋雁歸承認,接着撓頭納罕:“不過這你都能看出來?”
“為什麼?”西門吹雪沒有回答她的調侃,一向冰冷的聲音中透出一絲不解和質疑:“沒人會無端舍棄自己的内力。”何況是那樣精純渾厚、令他都為之震驚的磅礴内力。
“因為活着和擁有内力,我隻能選一個。”她負手望月,笑着看向他道:“我以前好戰心切選擇要擁有内力絕學,現在麼,還是覺得開心活着比較重要。”
沒有内力,她便無法問鼎天下。她分明有這樣的實力,但卻放棄了,不再追求至高的武道。
西門吹雪隻覺得遺憾。
他看向她的眼眸,她的眼神溫和從容,沒有半分遺憾,隻是簡單闡述了一個事實,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為她解決這個問題,因為這對她而言并不構成問題。
“我們的道不同。”西門吹雪明白了這一點,他隻覺得寂寞,一股深入骨髓的、幽遠無盡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