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若這麼問,狄飛驚幾乎會以為是某種挑釁,可這位,她看着你認真提問的時候,好像就真的隻是好奇。
狄飛驚:“尋常些的五貫至十貫之間,好的百金不止。”他問:“你想買棺材?”
“嗯。”她點頭:“城中哪裡有棺材鋪嗎?”
“城中西巷有幾處,”狄飛驚道:“你可去那裡看看。隻是……你買棺材做什麼?”
她屈指撓了撓臉頰,道:“受人之托。”她背上自己青色的行囊,輕拍。
狄飛驚微怔:她的包袱裡……竟裝的是,骨殖。
窗外春雨已停,她笑道:“下次再來還兄台面錢。”她一臉認真地以拳抵掌:“我有預感,我很快就能有錢了。”
“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她道。
“請講。”
……
積水滑落屋檐,一滴一滴滴在青石闆上。
宋雁歸離開了,原本忙碌的店小二、說書先生和掌櫃的紛紛畢恭畢敬站在狄飛驚身前。
他們是狄飛驚的直系下屬,他們相信狄飛驚的判斷,一如雷損信任狄飛驚。
不管這個女子是金風細雨樓的人,抑或是迷天盟的人。隻要有損于六分半堂的利益,隻要是狄飛驚的命令,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們都會殺了她。
他們遲遲沒有等來狄飛驚的示下。
狄飛驚低着頭,他盯着桌上滾燙沸騰的茶湯,神思遊于形外。
宋雁歸剛才問了他一個問題,一個有些古怪的問題。
她問他:“六分半堂為什麼叫六分半堂?”
“江湖中人皆知,凡投靠六分半堂的,需将三分半的收益上交,而一旦出事,六分半堂将會以六分半的力量救之。”
“那倘若交五分半,是不是就能得十分助力?那樣的話,六分半堂也可改名叫十分堂?”她攤手:“聽起來這樣更盡義氣。”
狄飛驚輕笑,卻沒有直接回答她天馬行空的假設,反道:“交三分半尚可自足,若真交五分半,想必便少有人願意投靠六分半堂了。”
這番話說得也确是實情。
但是宋雁歸隻是默默聽完,笑着搖頭:“不對。”
“哪裡不對?”
“這意味着沒有任何别的一方,能夠教六分半堂以全力去救。”
本就是利益相交,因此絕不會全力以赴。保有餘力,不到生死存亡之際不出底牌,唯有此才能留得青山。
這是江湖幫派要做大做強必須遵守的生存之道。宋雁歸大概能夠理解,卻覺得很沒意思。
然後她就在得到答案之後露出了無聊的神色,她什麼也沒說,甚至打了個哈欠,但狄飛驚卻敏銳感知到了她的未竟之言。
接着他就放她走了。原本的許多安排皆沒有用上。
而且,她好像猜到他的身份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放她走呢?
氤氲的茶湯熏出缭繞的水汽,狄飛驚玉白/精緻的容顔也隐在其中看不真切,他伸手執匙,輕輕撥開茶葉:
大概是因為,他也覺得有些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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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雁歸好不容易找到城中西巷的那排棺材鋪,已經時近黃昏了,整條巷子連個人影都沒有。
雖然她也不知道王憐花為什麼要和她約在棺材鋪見面。
他是很确信自己到了這方天地,很快就能置下産業嗎?這裡還是汴京城,地契價格高昂的都城所在。
突然有點嫉妒是怎麼回事。
她數了數手裡的三枚銅錢,忍不住望天流淚:自己連吃碗面都是靠别人請的。
還有一路上,該說多虧孫青霞留給她的馬,等不需要了還能賣了換錢。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能走到汴京。
三枚銅錢,連片棺材片都買不起。她歎了口氣,側眸看向自己身後的包袱,裡面是趙小五和他阿娘的骨灰,陳斬槐托她帶回汴京。
“小五一輩子沒離開過雁門關,他活着的時候,總說自己想能有一天去繁華的汴京城看看……”
于是宋雁歸将骨灰置于包裹中背了一路,受托要将骨灰葬在京城。
這麼看來,王憐花也算得上未蔔先知了。
但是,是哪間呢?
宋雁歸迷茫地望着眼前一排看起來沒什麼區别的鋪子。
“你怎麼在這?”
一個熟悉略帶驚喜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前不久才分别的白衣青年衣襟微敞,坐在屋脊之高,背着琴,手執酒壺暢飲風流,他垂眸看向宋雁歸,嘴角噙笑。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孫兄下午好。”
宋雁歸仰頭回以一笑。
白衣翻飛如白鶴垂地,孫青霞入京後所欲行之事并不順利,正覺苦悶,卻意外在此見到了這位小騙子。
她好像天生有一種叫人心情舒暢明媚的能力,笑容幹淨純粹,她問好,大抵也隻是單純欣喜于他鄉遇故知。
但孫青霞的心頭卻冒出一絲貪念。
他笑,迎着她的目光,拎着酒壺靠近。
王憐花走進巷中時,見到的恰好就是這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