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她剛從陳斬槐家中清醒過來,恍惚不已。她看到桌上擺着一個古怪的面具,鬼使神差地将其帶在身上,出門而去。
她行走在雁門關的集市當中,原本正戴着面具,和一群總角孩童嬉戲玩鬧。然後她聽到城樓外的恸哭,聽到馬蹄聲和兵戈聲……
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牆附近,她聽到從城牆上傳來一陣悶哼,有人“咚”地一聲倒地不起,緊接着是一個人得意的、卑劣的笑聲和命令。仿佛也聽到更多人無奈的沉默和歎息。
她蓦然想起自己在福建遇到俞岱岩之前的情形。為禍一方的賊盜、悲傷的阿婆、精明的老乞丐、溫柔堅強的耿小玉,還有眼見流離,自己也被天鷹教所擄,乃至之後俞岱岩為人所傷……
那種無力感一時叫她窒息。而她隻是很幸運,若不是及時遇到了俞岱岩,自己會怎樣呢?
恐怕真的就,徹徹底底地死了。
習武是為了什麼呢?
身體比意識先一步反應,她戴上面具淩空高高躍上城牆,挾持朱勔,命其放人進城,再一鼓作氣殺之,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
她甚至沒有回頭去看牆下滾落的人頭,當然心底也不覺快意,雁門關的情形與當日她所見的不同,朱勔不是元兵,也不是觊觎她手中武器的老乞丐。
但他更加不堪為人。狄秦告訴她,像朱勔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百姓不知道什麼是朝廷,在他們眼裡,朝廷就是我們這些當官的。”
百姓也不知道什麼是江湖,他們隻知道如今很多江湖人和朝廷裡那些當官的扭成了一股繩,一起欺壓他們,敲骨吸髓。
但狄秦作為一個官員沒有說出口的話,宋雁歸也舉一反三想到了。官的權力,又是誰給的呢?
是以她無力。因她雖伸手觸到了武道頂點,卻發現事有武道不可為。
“宋雁歸,雁歸。”王憐花按住她的肩,在她的失神裡喚她的名。
她眨了眨眼,在王憐花的眼裡看到濃重的憂色,她回過神,撓頭,甩去那些此前在路上不時困擾她的念頭,畢竟她如今已經想到自己可以做的事了!
于是她繼續解釋道:“這是一對母子的骨灰,我受人之托帶回汴京,要為他們尋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一起安葬。”
她望着窗外逐漸黯淡的天色,眼裡也似蒙了層陰影:“京郊幾處我都看過了,沒有合适的地方。唯一覺得不錯的是天泉山,可是那裡……”
天泉山,是金風細雨樓的所在。
雖然行事無忌,但貿然把人骨灰安放去别人的地盤這種事,她也自覺有些不禮貌。于是她說:
“為表示尊重,我打算明日去金風細雨樓和他們的人商量商量。”
王憐花看着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松了口氣,笑意溫柔。
江湖之中迎來送往,權名、尊卑、地位,乃至于在别人看來堪稱冒犯的一些事,在宋雁歸的辭典裡似乎根本不存在。隻要心中認定了是重要的事,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全力去做。
這麼好的宋雁歸,難怪會有那麼多人喜歡。不過真是抱歉,他先來的。
他此時還不知道接下來還有更大的驚喜在等着他,直到:
“王憐花!”她冷不丁叫他的名字。
然後,某個不僅從他身上偷過扇子和毒藥,還偷了些别的什麼極重要之物的小賊,突然一拍腦門,水靈靈地提議:“久别重逢,抱一下吧!”
來不及了。
不等他咽下那倏然的怔愣,那團溫暖明亮的身影就結結實實撞進了他的懷裡。
周遭所有聲響瞬間如潮水般退去。
唯一鋪天蓋地的,是隔着彼此單薄的衣衫料子,懷裡滾燙的體溫。來勢洶洶,裹挾着春日裡勃勃的生氣灌入肺腑,他幾乎是貪戀一般深吸了一口氣。
他垂下眼,濃密的長睫覆住眼底湧動的暗流,狹長的視野裡,隻能看見她頭頂柔軟的發,在暮色柔和的光暈裡鑲出一圈絨絨的、溫暖的淺金色柔邊,一陣令人眩暈的酥麻。
“王憐花。”她腦袋埋在他懷裡,略顯沉悶的聲音裡藏着淡淡的低落。
“我在。”他在她咫尺的距離,輕聲回應一如歎息。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手掌輕輕落在她背脊,帶着安撫和支撐的味道。
她将自己此行一路迷茫又至想通的種種心路曆程訴諸于口,他靜靜聽着,隻是聽,偶爾“嗯”聲回應。
他知道,她此刻需要的也不過是傾聽。
她緊了緊雙臂環抱的力道,将臉深埋進他胸膛。深呼吸,然後退開去,站定。她看着他道:“最後,在快要進城的時候,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王憐花有些意猶未盡地松手,指尖微微摩挲,略微走神地應了一聲。
宋雁歸沒有察覺,她行至窗前,望着窗外暗沉下來的天,無星無月,然後往燈台處點一根蠟燭,幽室一燈即明。她說:
“似我不過隻空有一身功夫的草莽而已,挽狂瀾于既倒這樣的事非我輩所能為。”
想到這一點,她一路上還挺傷心的,既親眼目睹了那麼多罹亂,又要承認自己的無力。
“但我剛到京城,就已經有無數雙眼睛在明裡暗裡盯着我了。”
她揚起笑,看着自己的掌心,虛握了握,面上笑地漫不經心,又帶了點不羁自信的況味,如暗室裡一團不熄的炬火:
“我雖也知道江湖江湖,水至清則無魚,但是總不能把普通人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想怎麼做?”王憐花笑。
“這汴京城如今各自為政,死水一潭,”她目光灼灼,道:“那好,不如就盡我們所能,把水攪渾好了。”
王憐花故作沉思,以扇掩唇輕笑,他說“好”。
該怎麼說呢,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愛又和他心意相通的人。所謂心有靈犀,不外如是。
其實即使她不說,他本也是這麼打算的,雖然和她那樸素的正義感相比,他還是看樂子的心态更多一些。但隻要是她想做的事,他都會盡力助她完成。
何況,舞台他都提前提她着手搭起來了。
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金風細雨樓可以晚些時候再去,”他道:“我要帶你先去見一個人。”
“誰?”
“一個病人。”他故作神秘地賣了個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