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一個瘦弱老頭模樣的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光了桌上的酒肉,正歪着身子從呂纂的席上偷了個雞腿,不小心身子一滑摔個人仰馬翻,好不狼狽。
“段業老兒,醉了就趕緊滾回去睡。”呂纂剛回到案桌,就碰上這樣一個場面,心中火氣。呂光瞥了眼失态的段業,也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假醉。
“不得對參軍無禮。”
桌子下面爬出來的段業尴尬萬分,“小将軍何須動怒,不過吃你一個雞腿。”
呂纂早就看這個沒用的參軍老頭不順眼,段業咬了一口雞肉,“隴西李氏早已沒落,這個新出來的後生家主倒有幾分經商的能耐,我看他這次主動來訪,是好事。”
他打了個酒嗝,扔掉雞骨頭,滿手油漬地往身上蹭,咧嘴對呂光一笑,“大将軍說,對否?”
呂光轉臉對呂纂道:“你若無事可做,滾去看好鸠摩羅什,事辦不成,就給我滾去沙漠殺敵。”
呂纂悻悻離去。
一夜的喧嚣,宴會終于不歡而散。
天光漸亮的龜茲王宮,難得有片刻甯靜。
紅燭燃燒殆盡,當清晨第一縷晨光灑進昏暗的室内,宿醉的人微睜雙眼,頭疼欲裂。
紅紗羅帳,熏香缭繞,手臂上傳來異樣的觸感,長長的青絲纏繞,有溫暖的身體正貼在他身側,鸠摩羅什心裡先是一驚,随即沉了下去。
昨夜,他破了戒。
自幼母親帶他修習佛法,每日吃齋受戒,然而他不僅飲了酒,樂歌舞,高床軟枕熏香璎珞,還破了淫戒,鸠摩羅什猛地撐起身體,一眼不敢再看,披上僧衣面壁打坐。動靜驚醒了身旁的女子,阿竭耶轉醒瞬間回憶起一切,裹着被子縮向另外的角落,紛亂的情緒在心中翻滾,想要解釋可是不敢張口。
幔帳輕輕搖曳,旖旎香氣無法消散,像是提醒着昨夜的真實,一場歡愉,讓不大的空間透着堕落的絕望,纏綿在一起的人成了最無法面對的男女。
阿竭耶打破了沉默,“我……”
話到嘴邊又咽下,背對她的身影一動未動,在她看不到的另一面,鸠摩羅什手指正快速撥動佛珠,雙眼緊閉,一遍遍默念經文:
彼到第一處,無死無生處。
莫飲無明酒,能為衆苦因。
聲聞住明脫,猶是醉歸人。
若是病苦時,應當觀病本。
從癡有愛生,習業招病果。
死入冰池獄,八千萬歲苦。
皮肉皆破裂,日夜百死生。
阿竭耶聽他的誦經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大,越來越可怖,終于體會到事态的嚴重和國師内心的起伏,面對哪怕是清醒後的鸠摩羅什背影,阿竭耶也再不敢像昨夜那般無所顧忌。
她匍匐跪地哭泣,“國師,别念了,昨日都是阿竭耶的過錯,我願下地獄受業火,求您别念了。”
哭泣的聲音混在誦經聲裡,氣氛詭異又沉重。
“阿彌陀佛……”
背對着她的鸠摩羅什轉過身,無波的眼神深沉黯然。他雙手合十,“罪業因緣,皆有因果,公主受解苦,羅什當堕阿鼻地獄。”
一句佛偈語後,孱弱的僧人扶着床橼踉跄起身,披好身上的袈裟,避開阿竭耶朝門口而去。門被由外鎖住,鸠摩羅什出不去,求見呂光,無人應答。
昏暗的婚房,在片刻死寂後,門外總算有人送進來些吃食,在不懷好意地窺視後,有男子的嗤笑越走越遠。婚房内有淨室,呂光是成心要将他們關在這裡幾日,鸠摩羅什心念般若波羅密。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當初質問呂光那句,“鸠摩羅什若與你離去,大将軍可願還龜茲太平?”
到如今,他的無言抗争什麼都沒改變,故土淪落,衆生流離,在當權之人眼中,佛法無邊與百姓生死不如蝼蟻,他的破戒倒是點醒了鸠摩羅什,囿于污泥,心向蓮花,或許他該先下地獄,再以身度地獄。
窗外朝陽初現,看不到佛塔上的聖光。眼前隻有一個淚落如雨的女子,取過餅馕,鸠摩羅什将餐盤輕輕推過去,對阿竭耶溫言:“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