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繇聽她關心的話,心一下子暖了起來,眉眼也舒展開,他盯着女子的臉失神,額間朱砂猶如帶着魔咒,他長袖下攥緊手掌,“我會的。”
阿祇看他的眼神不由想起了黑風暴那夜,他也是這樣看着她,情窦初開的年紀在慣于隐忍的宋繇身上最是矛盾,她不想招惹這樣單純的少年,不着痕迹地保持些許距離。她聽宋繇問:“商隊已經找好了?”
“嗯。”
“什麼時候走?”
“七月十六。”
宋繇側過身緩緩道:“知道了。”
遠處有悅耳的鈴聲響起,他們轉身望去,隻見一排袅袅裙擺的窈窕身影由遠及近,鈴聲就是從這些女子身上傳來的。幾個異族女子白紗蒙面,依次從他們身邊走過,這些女子身型瘦削眼窩深陷,腳踝系着銀鈴赤足走在石路上,好像一縷縷飄蕩的遊魂。
正好九個,阿祇驚道:“她們就是采女?”
宋繇默認,看她們遠去的身影,想到其中一位也許是米耶的阿姊,阿祇不由唏噓。
前世的辛薇,曾記得這樣一段文字:“凡玉映月精光而生,明月夜望河候視,玉璞堆積處,其月色倍明矣。”古人相信玉石凝聚月亮的精華,自帶靈氣。這有點像深山裡的人參,最老的人參成了精,随時有消逝的可能。所謂采女即陰女,她們就像能夠綁住人參的紅繩,于阗人認為處子能在月光下的水中吸引玉石,其實都是無稽之談。
“米耶找過你了?”宋繇突然開口。
阿祇看着他認真的神情,點了點頭,也沒什麼好否認的,“她來求我,我答應了。”
宋繇臉色是從未見過的嚴肅,“跟我來。”
他徑自往前走,阿祇隻好跟上他的步伐,登上拂雲殿。這座高塔建築本是王宮的望樓,也是采玉祭當天于阗王招待貴賓的地方,兩個正在清掃的侍女見到他們之後默默退出。
宋繇不語,阿祇随他走上最高一層雲梯,拂雲樓極盡奢華,頂層四面窗口皆開,好一座觀景台。這裡紅色與金色帷幔裝飾得富麗典雅,南方的寬闊露台,正對賽勒湖中央的祭台,遠眺正好看到那九個妙齡女子的模糊身影。湖心早晚起薄霧,恐怕采玉祭當夜,連身形都可能看不清楚。
“那邊是……”
阿祇遠眺佳人,陸續消失在水中央。
“采女祭祀已有百年,私自逃跑所牽連的人皆要祭湖難逃一死,你真想幫她嗎?”
“你以為,我是要幫米耶的阿姊逃跑?”
宋繇盯着她,“難道不是?”
“一個人和八個人的命運對我而言同樣重要,如果為了救米耶阿姊而連累别人,非我所願。”
“但你還是會幫她?”
相處時日雖然不久,但宋繇早看出阿祇看似理智,其實她的心腸柔軟外冷内熱,對弱者尤其同情。宋繇無能為力,隻是不想阿祇卷進來。阿祇顯得十分坦然,帶着祈求的眼神看向宋繇。
“我想救米耶的阿姊,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替她成為采女。”
“不可!”宋繇斷言拒絕。
宋繇往前走了一步,指着窗外的湖光山水,義正言辭道:“采玉祭采女都有數年的訓練,屆時于阗整個王室貴賓到時将聚在這座拂雲殿,上百雙眼睛盯着祭祀儀式,湖岸外圍聚集成千上萬的人,采女在衆目睽睽之下藏無可藏,逃無可逃。”
“請你相信我的水性……”
宋繇怒其天真,異想天開。
來自後世的辛薇,暑期作過幾個月潛水助教,未時到戌時的幾個時辰,隻要合理體力分配,以不計采集籽料為前提的潛泳應該能對付。
宋繇拒絕地幹脆,“湖水源自天山冰寒入骨,塞勒湖月夜暗流莫測,七月十五戌時采女入水,即便經過多年訓練,也有采女再沒從水中出來。”
“我研究過塞勒湖的水流。”
阿祇慎重地解釋她的研究成果,“這幾天查過和田史書雜記和風土志,塞勒湖周邊的岔道小路我了然于胸,老采女們也指點了我塞勒湖的水溫暗流和玉石分布,我的目标不是采玉,而是自保,隻要玄玉閣給我個行個方便,我會量力而行。”
宋繇仍認為她的想法過于冒險,他曾親眼目睹過采女溺斃,那些經過多年苦訓的女孩們尚且堅持不住,他又怎肯相信阿祇的一時沖動。
“阿祇,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去精絕。”
少年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現得不容置疑,與其讓阿祇送死,他甯可立刻送她離開。阿祇沒有如他所願,甚至都不驚訝為什麼宋繇知道她要去精絕,她冷靜地說:“玄玉閣若不願為我作保,聽說采女自薦也能得到入選資格,通過測試還能得官家賞賜?”
宋繇少年臉色因激動而泛紅,語氣加重了幾分,“采女自薦多出自貧寒,她們是在賣命,生死不論。”
“每個人的命都很重要,我不能改變規則,但周密籌備或許能将損失降到最低,這是我深思熟慮後作出的選擇,請你幫我。”
阿祇換上鄭重的口吻,也讓宋繇看到她的決心。
兩人皆沉默,阿祇靜靜看着少年,“如果玄玉閣不能出面,請你原諒我的沖動,我想将生死和自由握在自己手裡。”
她淺笑,又故作輕松:“不瞞宋掌事,昨日我用龜殼蔔了一卦,這次采玉祭,定會逢兇化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