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第三個春節就這麼度過了。
我們幾個輪流把老太太送進醫院,老太太請了醫院的護工,我們幾個偶然過去裝作她親戚,偶然吓唬一下護工就行。
老太太出院時給我們幾個每人包了一千的大紅包:“要不是你們這些孩子,我可就命喪三十了。”
推辭不過她,我們幾個收下了錢。
有了這錢,我想換個箱子。
現在我的外賣車上兩款箱子,後備箱一個,腳踏闆上擱一個,是為了多送點貨,腳踏闆上那個43L的箱子容量大但不穩定,開起車來左右晃,感覺心裡也跟着慌慌。
所以我決定拿錢再買一個36L的,聽說這種型号最穩當。
北京阿姨看見我換的箱子後好笑:“你不是轉眼要留學走嗎?怎麼還天天更新裝備。”
“送的時候當然要認真送。”我邊調試箱子邊回答她,“再說我這留學還不一定能成功呢。”
“阿姨看好你,你一定能考上。”
我已經通過了線上預認證,終于在三月的一天收到了入學考試邀請函,明天就要去考試。
小保安陪我去考試。
他準備很周全,我要去路邊買礦泉水,他拿過保溫杯遞給我:“三月還冷着呢,喝涼水鬧肚子。”
我道了聲謝接過保溫杯,擰開後水是溫溫的,并不是滾熱的,一看就是事先兌好的溫度。
北京的春寒料峭裡溫水下肚,人也從容了許多。
我走進了考試點。
題目倒也不難,做了幾道題之後我漸漸多了信心,越發投入答起題目來。
筆試之後緊接着面試,面試官問了幾個問題,一堆人一起面試,我自我感覺回答還行,畢竟剛參加完雅思,那些詞彙還在我腦子裡沒有遺忘。
所以自認為回答得不錯。等從考場出來,我對小保安綻放了一個踏實的笑容:“還行吧。”
難得有空閑時間,我們就在使館旁邊散散步。
這裡是北京有名的使館區,有很多外國人聚集,所以街邊很多有外國風情的餐館,往來有很多外國人。
雖然我見過不少外國人,但還是忍不住看了看。
亮馬河畔粉紅色的山桃花開得一樹一樹,河邊巧妙設計的階梯狀地形讓流水變成了一個個小型瀑布,河流中央還有噴泉陣陣。似乎這不是那個我熟知的蘇式建築小紅樓灰撲撲的90年代風格
遊人慢悠悠踱步,劃槳闆的,鋪個墊子練瑜伽的,露營煮咖啡的,明黃色皮劃艇時不時從河面劃,像是走進了小時候看過的外國海報裡。
“你打算上什麼大學?”小保安問我。
“當然都要申請一遍。”我振振有詞,"要是能上赫爾辛基大學肯定最好。"
“你肯定能如願以償。”何朔旅并沒有嘲笑我,而是認真答複。
山桃花被風吹散,很小的粉白花瓣落到人身上肩頭。
我們倆都沒說話。
我們都心知肚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可能今年就要出國學習了。
未蔔的前途和沒有掌控在自己手心的人生,讓我根本沒有戀愛的資格,所以我一直壓制着情感,現在離别在即,連好好告别都無法。
有些道别,有意義嗎?
我拂去肩頭落花,把這件事置之腦後。
北京阿姨的腿已經漸漸在痊愈,我感念她照顧我的恩情,常常也去照顧她。
不過我做飯技術太差,惹得阿姨一看見我端飯進來就避之不及喊:“端走端走。”
“您就嘗嘗吧,我做的飯雖然鹽多了但總比外賣來的幹淨。”我吓唬她,“我跑外賣的還能不知道嗎?那些後廚都沒法看。”
阿姨被我吓唬,委委屈屈接過了那碗青菜肉絲米飯,加多了水,已經變成了稠粥,又加了醬油,現在變成了可疑渾濁的醬色。
“你是真要出國啊?”阿姨皺皺眉,調羹轉了幾圈到底還是沒下肚,又放回去,把碗放到桌邊,“準備怎麼樣了?”
"還行吧。"我有點不敢把話說得太滿,"我想學計算工程,到時候有這個專業的學校我都會申請一下。"
“女孩兒家學那個幹什麼?”阿姨再次皺眉,“學個師範類多好。”
她還是老人家思維,不過也是真心為我好的打算。
所以我笑笑沒說話,我想學計算工程,就因為我想做制定外賣規則的人,我不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制定這麼苛刻又不近人情的規則,我想自己制定規則時更加人性化,至少不要被外賣員們背後地裡咒罵八輩祖宗。
“你啊,真倔。”阿姨看出來了,嗔我一句,眼睛看着外面的藍天,“說起來我年輕時候也想當拖拉機手。”
“那時候女拖拉機手可風光了,我也想去,可惜我家老爺子,把工作機會給了我哥哥,讓他接班,說女孩子遲早要嫁到旁人家,不能把這麼個工作機會給了旁人。”
她眼睛渾濁,此刻卻透出了光亮:“我在家砸東西,鬧絕食,最後還是沒拗過他們,現在想想,我應該像你一樣堅決,繼續鬧……”
窗外鴿群盤旋低飛,天空是北京獨有的幽深湛藍。
這是阿姨最後一次跟我聊天,七天後她去世了。
我們集體去給她送别。
她的兒子們草草出席了儀式,但小孫子居然穿着大紅球鞋,格外紮眼。
就在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她的年齡,原來她已經72歲了,我們平日裡禮貌都叫她阿姨,其實她的年齡跟我們奶奶差不多大,怪不得總是微微岣嵝着肩。
也是這時候我們才知道她的名字,俞珍。
真是個響亮的好名字。
俞珍阿姨的兒子們很快就來收拾遺物,他們将房子細細檢查一遍,一邊收拾一邊将沒用的照片、被褥都扔到了外面院裡。
卓娆姐一看照片都扔外面,忍不住生氣了,撿起照片就跟他們交涉:“好歹是老人的遺照,别亂扔了。”
誰知那兩兄弟齊齊哼了一聲,一個翻了個白眼,一個罵了句“臭外地的。”,都沒搭理她。
卓娆姐隻好把相冊撿起來。
我們幾個把相冊撿了回來,老人走得凄涼,我們不忍心她的遺照散落。
卓娆姐說:“送博物館吧。”。
“可是博物館不會收私人照片吧?哪天我做個合集發到網上,也算是電子永生了。”桑弧出主意。
于是我們頭對頭湊在一起開始理照片。
放照片的餅幹盒子下面墊着一張絲絨布,老太太的結婚照似乎是年份久了,粘貼在了絲絨布上。
這張照片我見老太太說過,說是她結婚登記的照片,他媽媽為了好看還特意把自己一件陰丹士林藍旗袍裁剪給她穿,但被她拒絕,穿了同學手裡淘換的的确良卡機布綠軍衣。
這張照片肯定對她意義非凡。
我想把這張照片拿下來,扯開布,下面露出幾個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信封。
信封外面寫着我們幾個的名字。
大家湊過來,打開信封,裡面居然是現金。鋪得平平整整,外面又糊了一層絲絨布,所以才會被翻檢遺産的老頭兒子們忽略。
俞阿姨給我們幾個都送了一份錢,說是感謝我們照顧她一程。還寫着自願贈與。
錢數量不一,有人是一千,有人是幾百,我的最多,是一萬,還寫了一句“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後來我才知道這句話出自□□,曾經風靡全國。
我們幾個拿着信封面面相觑。
老太太平日裡偶然有風趣一面流露,卻沒想到她在最後還要設置這麼個好笑的陷阱。
如果老太太兒子尊重老人遺物,将她的照片都收拾妥當,自然也會發現這些錢,自然也會收起來不給我們;
如果我們懶得整理老人遺物,這錢自然也就随着餅幹盒子去了廢物收購站,不知道被哪個有緣人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