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茲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出來。這又何嘗不是對她自己說的。
這條路太漫長,若要為裴家平反,必須由當朝皇帝開口,此世冤,此世了。她要赢得皇帝的信任,赢得那個最高位置的繼承權,她要親口讓皇帝說,他錯了,他冤了裴家。
但是,這多麼難啊,多麼漫長啊。即使她如此自傲,也不能保證真的成功,不過是在賭命,她用她這一生做賭,能換來這個結局。
淨戒聽出她話中折辱之意,神色也依舊沒有波瀾。
“前塵不糾纏,貧僧此番,隻想助公主一臂之力。”
李惟茲皺眉,她明白,這僧人知道裴家的事情,甚至,知道裴試的下落。
“你一個和尚,有何助力可言。本宮的冊封禮,你照時前去就可。如今費勁心思誘本宮前來,究竟意欲為何?”
淨戒微笑着搖頭,“殿下明白,貧僧所意,并非冊封禮。”
“而是幫助公主,成凰,禦極。”他慢慢把最後幾個字說出來,帶着狹長眼眸中的那份魅惑和狡黠。
“呵,你敢揣度本宮。”
李惟茲聽到他提到那件事,反而輕笑出聲。
“太子薨,二三死,四七殘。不知還有誰,可承大統。”
淨戒在禅堂中說出這句話,連李惟茲這最不信佛之人都覺得他不忠不誠。
諸佛無言,隻有那張蠱惑人心的僧人面妖異非常。
“小七隻是病弱,足以等待來日。”
聽到她有所保留,淨戒隻是笑,又突然拉過她的手。
李惟茲剛想開口發作,卻隻見他将一件再熟悉不過的東西放在她手中。
“虎贲軍符…”
滿布傷痕的虎符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形制,那特殊的觸感,與李惟茲記憶中的别無二緻。
這是裴家多年積累的心血,是當今天子最為挂心的遺失之物。
世人都以為虎符遺失于當年裴氏的滅門慘案之中,但虎符特殊,裴家軍隻認符,不認人。即使是皇帝收權,也有名無實。最後也隻能盡散軍中之人,近為宮廷守衛,遠到邊塞戍關。
但其中的一支神秘力量,卻仍然留存于世,僅有數人得知。
淨戒在她的震驚中用大掌攏住她的手,滾燙的溫度從肌膚相貼處傳來。兩隻手,一起握住了那枚象征軍權的虎符。
“殿下,貧僧真心,皆在于此。”
李惟茲下一刻抽出手,又換手拽緊他的領口。
兩人貼得極近,淨戒鎮靜如常,反而細細地打量起她的臉來。
“你究竟是誰…”
他微微偏頭,貼在她耳邊說:“淨戒,隻是淨戒。”
若是旁人看來,兩人仿佛交頸纏綿一般親密,卻不知,這也是一雙糾纏不分的毒蛇,不死不休。
李惟茲要一個真相,不管是這塊虎符,還是這個和尚。
往日不可追,可又如何不去追憶。當年裴家一朝下獄,裴家軍中精銳被囚被殺,其他兵卒流放,天子手段是何等的迅速,何等無情…
皇帝為了這一天,準備的所謂叛國罪證,證人,皆是鮮血淋漓的生動。舅舅裴峻和表哥裴試,被當殿收押,共代十五款重罪下獄,審訊後處斬。
二舅裴宣當時正在府中養傷,聽聞此消息,立刻上馬奔向太極殿求證救人。
裴宣情緒激動,又有羽林衛阻攔,他赤紅着雙眼對阻攔他的軍士說道。
“作為楚唐的子民,你們難道不疑?不問嗎?昔日裴家軍為國捐軀,平北疆,定中原,我裴家何辜?我裴家軍将士何辜!”
他話音還未落,羽林衛中一名軍士突然刺出長槍,将裴宣的胸口貫穿。
“裴宣負隅頑抗!出言不遜,殺!”那羽林衛眼神兇惡,一句話就定了裴宣太極殿前驚駕之罪。
這位裴家軍的副統領,就這樣痛呼一聲,重重地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周圍的羽林衛都面面相觑,有些面上還帶着些不忍的神色,他們不是不知道裴家軍英明,但他們效忠的是楚唐的皇帝,除了遵命,他們沒有别的辦法。
那個出頭的羽林衛反而十分鎮定,“快,把這個裴家反賊的屍體擡到天牢,陛下還會需要他的。”
“是,陳副統領。”
其他人隻得認命,将這位将軍滿溢鮮血的身軀運到獄中。
李惟茲永遠記得,皇後那天突然帶她們母女出門散心,母妃本來病中孱弱,連皇帝不準任何人将裴家之事透露,可她,卻讓她們,在城門下,親眼目睹了裴宣懸挂城頭的屍首。
二舅舅生前是橫刀立馬的威武将軍,英明善戰,粗中有細。總是在宮中節慶時來看她,用各種謎語拆字讨她開心,送她饴糖。可那天,二舅舅的屍首就那樣面目全非的在城頭的慘淡北風下搖動。
風帶來的腐臭味,京城傳來的陰謀臭味,讓裴宣再也看不出往昔神采。
裴瑛痛呼一聲他的名字,當即噴出一口血來。李惟茲還震驚于二舅舅的慘狀,轉頭卻看到已經暈厥在地的母親。
“母妃你怎麼了!舅舅……”年僅十二歲的小公主無助地抱着母親大哭起來。
是誰要害他們?是誰這麼殘忍地對待他們?
李惟茲在淚眼朦胧中回眸,那個身着明黃鳳袍的身影翩然上了馬車,她已經明白,她卻也不明白,裴家一族為國盡忠,卻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