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開着,有鳥落在枝頭,叽叽喳喳的叫。
他低頭摸着落在手腕上那隻小鳥的羽毛,母親則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然後把一枚銀鈴挂到了他腰間。
他問,娘,挂這個做什麼。
他母親憐愛的在他額頭親了親,說,挂上這個勾魂的來了就會當你是女孩子,對不上人,就不會把你帶走了。
那時他剛病過一場,母親看着他,微微笑着,眉宇間似乎有些憂愁。
年幼的孩子不懂母親的愁緒,隻覺得腰間被玉牌金鎖墜得沉甸甸的,現在又挂上了個銀鈴铛。他原地轉了個圈,叮叮當當的響。
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黑暗吞沒了一切。裴煦驚慌的擡頭想要去尋找母親的身影,入目的卻隻有濃稠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忽然遠處有光亮了起來,光點躍動在他的眼瞳,襯得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是火光。
不詳的火光。
并州的刺史素日裡驕奢淫逸,橫征暴斂,本就已招緻民怨沸騰。如今又昧下了朝廷撥下救災的錢糧,忍無可忍的百姓終于揭竿而起,徹底反了。
流民掀起的兵禍很快席卷了整個并州,裴寄治下的郡縣雖不算富足,但也還算安穩,于是很快便成了流民劫掠的目标。
時機非常不巧的,碰上了裴寄升遷回京。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被流民追到了官道上。
為了減輕馬車負擔再跑快些,車上的金銀細軟,字畫古籍全都丢了下去,可速度還是不夠快。
裴寄探頭看了眼墜在馬車後已經餓紅了眼的流民,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他神經質的重複着:“不行……不能被追上,還有什麼,什麼沒用的……”
他的目光從已經扔得幹幹淨淨的車廂裡梭巡一圈,最後定格在了車裡除了他以外的另外三個活人。
裴煦,照顧他的老嬷嬷,以及他的母親。
裴寄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将視線轉到了車裡另外兩人身上。
周韫玉臉色很白,在裴寄看向她的時候似乎就已經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了。但她沒有反抗,任由自己的身體輕輕一推就被推出了車裡。或許她覺得虎毒不食子,這個男人會放過他們的孩子。
“娘!”裴煦驚懼的大喊一聲,就要跟着跳下車去。他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車去,卻又被嬷嬷捂住嘴巴拽了回來。
年邁的老嬷嬷捂着他的嘴巴不許他發出聲音,涕淚縱橫的跪在那裡祈求:“老爺……小少爺是您的親骨肉,他年紀還小,他什麼都不會記得,求您,求您留下他……”
裴寄猶豫了一陣,但他沒有猶豫太久,一股壯年男人才會有的力道掀了過來。摔下車前,裴煦隻聽到裴寄狠絕的聲音道:“留他長大了報殺母之仇嗎?”
冬日雪很厚,裴煦被摔進了雪堆裡,又掙紮着爬起來要往回跑去找他的母親。身後是嬷嬷哀痛欲絕的聲音:“少爺……少爺别過去,少爺,别看,别看,我可憐的少爺……”
他沒管,往前跑了幾步,他不知道為什麼剛剛虎狼一樣的流民暫時在這裡停住了……他們在吃什麼?血肉模糊的一團。
裴煦的腦子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但他的身體一時間還沒從噩夢一般的現實中醒過來,他踉跄着往前跑了幾步,控制不住的跪在那裡吐了出來。
他聽到流民群裡有人驚喜的喊了一聲:“那兒還有一個!王八官兒的小王八羔子!”
“捉過來一塊兒吃了!”
裴煦自小耳力過人,除了流民的騷動,他還聽到了大批的,馬匹踏地的聲音。
但聽到也隻是聽到,他的大腦已經無暇反應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全副感官都集中在胃中,他的胃部痙攣着攪在一起,像是連心髒也一并融化了。
又下雪了,流民擠過來,撕扯他的身體。
“融融……融融……醒醒……”
好像有人在喊他,怎麼可能,哪裡還會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除了他自己,哪兒還有人盼他活着。
“融融……做噩夢了嗎?”
身上好疼,眼睛被血糊住了,流民走了,騎馬來的是旁邊州郡調來的守軍。
好冷……
身體騰空了,被人抱起來了。
是誰啊……
他被裹進溫暖的披風裡,耳邊是簌簌風聲。雪還在下,落在他臉上,融化,視線漸漸清晰了。
十三歲少年人的臉和眼前二十一歲青年人的面容逐漸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