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順德十二年,春。
因東繹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故此前各國為求平戰送往京都城的質子也被一一送回朝,九皇子蕭茗便在其中。
隻不過蕭茗并非一人而歸,一起回來的,還有六年前與他同去卻在第二年就傳來橫死消息的沈氏長公子,沈韫。
朝堂衆人因此大驚,紛紛看向高處的文康帝,卻見那人抿唇一笑,也不知是因子歸産生的,還是慶幸沈少傅大難不死活了下來,隻是那慶幸間的訝異微乎其微。
衆人又看向殿中端握着笏闆的吏部尚書沈鄯,隻見那人面色不變分毫,不喜不悲,好像本就不意外這件事,也不意外衆人的反應。
于是朝堂衆人隻面面相觑一陣就不再有動靜,彼此都心知肚明,心知欺君不存在,僥幸亦從未有過。
可朝堂上的聲音有皇帝不怒自威壓下去,城中百姓的聲音卻是怎麼樣都無法堵住的,且不說那成日走街串巷的平頭百姓,就算是氏族子弟也在私下議論了許久,議論此人的死裡逃生。
而長陽城外,昭陽寺中,那昨日方回城的“死裡逃生”之人,卻是仿若兩耳不聞窗外事,從始至終沒有對此說過哪怕一字,隻着一身淺色華服,雙手合十閉眼跪在神龛前,末了又磕了幾個頭,睜眼看了一會兒,眼底不見明顯的情緒,很快又在侍從的攙扶下起了身。
沈韫起身就要走,卻在回身的那刻定住,轉瞬間又再次微仰着頭看向面前高聳的神像,眼底晦暗不明。
“長陽城如今處處都是你的傳奇事迹,沈公子好大的面子。回城有太傅攜文武百官親自相迎,末了百姓又對你誇口稱贊,道你沈氏長公子哪怕臨危受命依舊能夠死裡逃生,從那東繹的虎口中脫險,成功帶回他們的九殿下。”
沈韫收回放在神像上的視線,回身看倚在柱邊的林策,隻見那人雙手抱胸,頭向後靠在柱子上,站沒站樣,同嘴裡的話一樣讨人嫌。
沈韫擡手攔住身後就要上前動手的瀛澈,又不動聲色将面上的一抹笑隐去:“柏元何苦說這般酸澀難聽的話,你口中的誇口稱贊,可是在下吃了六年的苦才換來的。說到底,此事終歸還是不值當,他們不知,你還不知麼?”
林策聞言也收起那副揶揄模樣,見對方走出殿門就也跟着出去,踏過門檻時道:“此事瞞着文武百官也就罷了,為何連我和父親都要瞞着?你可知四年前那消息傳來,差點沒把我摔死在馬下。”
此話倒不是林策誇大,收到侍從傳來消息的那刻他正在馬場練馬,見侍從來也沒想着會是什麼大事,隻一邊拽着缰繩勒馬一邊讓侍從大聲禀報。誰曾想對方一開口就是這麼大的事,吓得他當即怔了神,一不小心沒握緊缰繩,直接叫馬猛地一揚給摔了下來。
那一摔足足讓他在家躺了半個月,什麼消息也得不到,問他父親也沒個準話,隻叫他好好養傷。
對于此事,沈韫雖不知具體過程,卻也知那最終的結果,畢竟林氏長子因哀思沈氏公子過度而摔下馬的消息都傳到京都城去了,他想不知道都難。
“我何時瞞你父親了?”沈韫意有所指地看向對方。
林策深思片刻,終是将話吞了下去,隻轉而道:“那看來你我的關系還是比不上父親與沈世伯的關系,怎的詐死都要瞞着我。”
“你我什麼關系?”沈韫頗為好笑地看向對方。
林策見狀也笑,隻是這笑中帶着幾分自嘲的意味:“自是亂臣賊子,共苦的關系?”
沈韫止步,接過瀛澈事先備好的香,借香爐旁的燭火點燃後又越過林策,其間還因對方不及時讓路而不小心踩了對方一腳,他在對方的怨怼聲中持香朝天拜了三拜。
臨了瀛澈擔心他的衣袖被沾染香灰,方伸出手要替他插香就被他擡手推開,沈韫看一眼對方,最終隻是搖了搖頭,将香插進香爐中央。
直到确認三支香不倒,他才像是終于有了回對方話的空閑,轉身的同時開口:“是亂臣賊子不錯,可共苦還是免了。六年消磨了半條命,恕在下實在不願去過那苦日子,這等福氣柏元兄自己留着吧,在下就不收禮了。”
林策聞言倒也不意外,反倒覺得對方這話裡藏針怨怼人的模樣有些久違,擡腳就跟上對方,見對方沒往寺外走,這才終于問出了他早就想問的話。
“說起來,你好端端的來昭陽寺做什麼,難不成京都皇族都信佛,連帶着将你也帶着一起信佛了?”
沈韫沒有看他,隻是在瀛澈的領路下繼續往前,拐彎的同時開口:“我不信佛,隻是有人信佛罷了。”
“有人信佛?”林策不記得沈府有哪位長輩信佛,總不可能是他那八歲的妹妹信佛吧,他搖了搖頭,将這個念頭提了又否,問,“莫不是在京都時認識的?”
“是。”沈韫的語氣不自覺沉了些,又在意識到後恢複如常,“那家人于我有恩,如今他們殒命,屍骨無存,到底是該來廟裡看看的。”
沈韫記得,喬行硯同他提過,他母親信佛,幾乎每年都有一段時間要在佛堂裡度過,說是求佛祖保佑,家人歲歲安康。
“屍骨無存?”林策一驚,不禁唏噓,卻又發現他這唏噓根本不是出自真心,隻是下意識行為,“那人我可識得?”
沈韫看他一眼,像是詫異對方的追問,片刻才道:“禮部尚書,喬氏一族。”
林策沒說話了,禮部是文官,他向來關注的都是武将,因此自然不識得對方口中的喬氏。
“怎麼,柏元兄這是想套我的話?”沈韫不再看他,但林策确信他聽見對方輕笑了一聲。
說試探不假,可套話倒也不至于,他隻是同長陽城中的人敲竹杠敲慣了,但不知為什麼,他卻沒有反駁,好在對方也沒有繼續要追問下去的意思,二人就這樣一同又進了一間佛堂。
謄抄經文的佛堂與祈福求簽的神殿不同,此處相比先前要靜許多,人少許多,以至于負責此處的和尚也隻有一位。
瀛澈在前頭帶路,林策因剛才的話一直默默跟在最後,是以他第二個跨進佛堂,看到的不是剃度的和尚,而是一位束發卻着僧袍的男子。
男子半個身子隐于神像後,臉因背對着看不清,隻看得出對方身量不凡,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那僧人好似在點香燭,由暗至亮,沈韫猜測對方此刻面上應當是橙紅的燭光,映照着。隻是不知那香燭要多少銀錢,才叫對方一根香燭點了這麼久都沒有收手,小心翼翼極了。但轉念一想,沈韫又覺得有些可笑,興許隻是因為對方面前擺的不止一根香燭呢,這才點了這麼久?
沈韫不着急,便站在原地看對方的背影等着對方将香燭點完,隻是他忘了,此處不止他一人,尤其瀛澈是個急性子。
“和尚,我是昨日說好來謄抄經文的。”
沈韫扶額,擡手将對方拉到自己身後,蹙眉看對方一眼後又往前走幾步,将語氣放低,試探道:“抱歉,我的人不懂事,冒犯了。”
一語落,沈韫隻覺身後衣袖被人小心拽了拽,回頭一看是林策正在同自己使眼色,隻是那眼色實在扭捏,眨巴半天都看不出來究竟是何意思。
林策見狀也是郁悶,又看了一眼正在點燭的僧人,見那人沒有要回頭的意思這才湊到沈韫耳邊,擡手遮擋的同時輕聲道:“你看不出來嗎,這位可不是普通的僧人,這是蕭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