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來說在此刻起兵稱帝救百姓于水火之人,當為受百姓愛戴的賢德君主,可偏偏文康帝不滿足于此。
雖說先帝在時平頭百姓民不聊生,可氏族商賈卻是倍受好處,朝堂所征賦稅,有一半進了國庫,另一半則都進了氏族手中,而商賈也可憑借手中銀兩當個小官。都說士農工商,商居最末,可偏偏先帝治下,他們可以用銀錢買到官位,直接升到氏族層面。是以存了這些心思的氏族與商賈,誰能滿意此刻有人起兵?
文康帝想要當皇帝赢得民心,卻又不僅僅隻是平頭百姓的民心,他還要商賈和氏族都心甘情願改朝換代。
于是當他領兵入皇宮時,即便手握長劍,卻也沒有将先帝斬于殿前,反倒是曾為朝廷重臣的兵部尚書沈淩和安常大将軍林錦楓一同将先帝斬于殿前。
那之後沈淩以弑帝罪名自刎于殿前,林錦楓欲同死,卻被文康帝一劍相抵,砍傷他的右手攔了下來。
那之後文康帝在沈鄯與林知康的帶頭呼應下臨危受命,登上了帝位,開啟了整頓朝堂安撫民心的重振之舉。
而弑帝的沈淩雖死,沈氏一族卻免不了遭到氏族與商賈的怨恨。那之後很長時間,沈氏門庭前除屍骨與爛菜再無其他。
一朝之間,百年氏族門前隻剩怨聲載道,商賈氏族派來的人使得沈府門前唾沫橫飛,而文康帝對此不做任何反應。
“那按父親的意思是?”沈韫不輕易表态,卻也不掩飾試探的心。
“你上山,想找的究竟是南安王世子,還是長公主?”沈鄯問道。
“山上似乎隻有世子殿下。”沈韫意味不明道。
“可他背後是長公主。”沈鄯直言,“你與他曾同在學宮就讀,應當知曉他十二歲起便跟在長公主身邊。皇帝不喜歡他那個弟弟,自然也不會喜歡他這侄兒,可長公主不同。長公主私下無兒無女,年少時上陣殺敵傷了身子,往後怕是也不會有了,是以某種程度上,她不單單将世子當做她的侄兒。”
沈鄯沒有将話說下去,可沈韫卻知對方的意思。外人都道長公主蠻橫,連皇帝都要畏懼他這個妹妹三分,更何況旁人。可偏就是這麼個蠻橫的長公主,将自己的侄兒當做親兒子來養,自打接來長陽就不曾虧待過一日。
隻是皇帝畏懼長公主,那是對妹妹的包容寵愛,與權勢無關,若真叫長公主握了實權,怕是沒人信皇帝不會改變态度。
“父親以為南安王如何?”沈韫道。
“南安王……”沈鄯再度端起茶碗,卻并未将茶送到嘴邊,隻是思忖着,片刻後道,“若是此前的南安王,那定然不可,他太過守舊,說愚忠也不為過,但凡他有點膽識,當初登上帝位的就是他,而不是文康帝了。”
沈韫隻是看着對方,他已然知曉對方的後話了。
“可現在的南安王是他的長子蕭攬元,這位可不是省油的燈。當初他胞弟鬧着要剃度出家他都沒有傳來半點消息,兩年前聽聞世子斬殺長公主侍從也不曾開口半分,就好像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一般。”沈韫唏噓道,“他這幾年,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帶兵打仗,不止南安,瓊州境内皆有涉獵。就好像……”
“就好像十分着急坐穩這個位子。”沈韫接過對方的話,猜測道,“他害怕蕭稹下山同他搶王位?”
不過片刻,沈韫又忽而将自己的話給否了:“不對,蕭攬元本就是長子,若非南安王死前說了什麼,這位子怎樣也不會落到蕭稹手中。可南安王不可能留話,人是在西川與南安的交界地死的,在場的所有人都死了,根本沒有活口。在此之前也從未聽聞南安王有偏愛他們其中一人的說法,蕭攬元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沈鄯聞言笑了笑,像是欣慰,又好似無奈,抿一口茶水後才道:“連你一個離城六年的人都能瞧得出來這其中的不對勁,你以為朝堂上、座上那位看不出來嗎?你當為何長公主鬧了那麼久,又為何每隔一段時日就要上山親自看他?古往今來聽過哪個長輩這般辛勞去看一個小輩,更何況還是當朝長公主?他這是擔心皇帝動手呢。”
沈韫一怔,可細想又覺得并不意外,文康帝向來如此,人前賢德大度,私底下卻是恨不得将所有障礙都掃清。他想要的蕭氏,是長陽蕭氏,而非與南安蕭氏并存。
“父親這是不建議我拉攏世子的意思?”
“拉攏?如何拉攏?”沈鄯似是覺得對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又道,“昨日你提及要去昭陽寺給恩人祈福我就覺着不對勁,可也沒打算攔。你以為自己藏得好,可自打你踏入那座山起,宮裡就已然知曉了此番事迹。若不出意外,三日内宮裡就會來人,長公主也好,太子也罷,興許是皇帝身邊的内侍也說不準。”
沈韫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默思忖着回時的路,片刻後道:“這算警示?”
“難說。”沈鄯向來不把話說死,畢竟如今朝局變動極大,稍有不慎就可能萬劫不複,何況他沈氏又有先例,“總之這幾日還是少出門為好。”
沈韫沉默着沒說話。
沈鄯見狀歎了口氣,将剩一半的茶碗放下,側身時開口:“已然決定好了?”
“知子莫若父。”沈韫笑着說道。
“你有把握南安王願意摻和長陽的事?他可是連自己胞弟都能不管的人。”
“父親,您說過的,這世間向來沒有萬全之策,試一試,總好過什麼都不做來得好。”沈韫玩笑道,“況且我今日已經誇下海口,明日得入佛堂将剩下的經文謄抄完才行。都說出家人不打诳語,想來香客也不該诓騙僧人才是。”
“可他不是僧人。”沈鄯說完見對方沒有回話,便隻是起身拂袖,好似不在乎道,“随你吧,到底不過一死,隻是可惜了我沈氏百年的名聲。”
沈韫也起身,理了理腰間的玉佩,笑道:“父親,沈氏百年的名聲,早在叔父自刎那刻就已然沒了。”
“錯了。”沈鄯忽而看向對方,好似在透過對方的臉看着别人,“是從我開口推舉文康登基那刻起,才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