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衆人自然也知曉能進學宮的都不是一般出身,且蕭稹衣着華貴,縱使是城外,想必也是朝中大臣府上的旁支。
起初衆人都還算熱情,在梁崇面前也對蕭稹态度和善,可後來不知是他們查到了什麼,還是什麼都查不到,蕭稹忽然就覺得學宮中的其他人對他态度愈發冷淡。
若冷淡還好,蕭稹本也沒想過要深交,可偏偏有些人非得上趕着招惹幾句,瞧他謄抄文章也要冷嘲熱諷,大抵離不開嘲笑他的出身。
長陽城學宮就好似世家子弟中的第一個朝堂,有人攀附皇子世子,攀附世族大家的長公子,就也有人踩着寒門的公子、氏族的旁支去讨其他人的歡心。
趙赫是被攀附的那位,而旁人眼中外城旁支的蕭稹,就是被踩過一段時間的那位。
最開始無人來管,他也從未對長公主說過什麼,畢竟在外人看來他是被欺淩的那位,可實際上,他此時的示弱并非對着學宮子弟,而是對着一直在看着他的文康帝。
此事得以緩和,是在那位皎玉重新出現在學宮那日開始的。他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所謂的皎玉并非皎玉,非要說的話,處境竟比自己還要難上幾分。
他就是長陽沈氏的長公子,沈韫。
那日,與趙赫走得近的幾位世家公子正圍在他桌案前,企圖強行翻開他謄抄的文章,起因是有人說他字寫得好,趙赫随口“哦”了一句,語氣上揚,聽起來像是不信,然後就有了接下來強行搶他謄抄本的事情。
沈韫來時是與另一位一道來的,另一位蕭稹有些印象,聽說是梁崇的長子,梁清偃,幾日觀察下來人倒還算和善,至少沒與旁人一道欺淩他,但也沒有真的要幫自己的意思。
“孫公子,你這是在做什麼,周先生馬上就要來了。”沈韫擡手攔在蕭稹跟前,垂着的衣袖堪堪将坐着的人擋住,仿佛那衣袖成了二人之間的屏障,倒有幾分将人護着的意味。
蕭稹仰頭看向來的人,就見那人面上不帶怒氣,卻也不見最初見面的笑意,好似在強裝鎮定一般。
強出頭,蕭稹腹诽。
“孫兄,沒聽見嗎,沈公子不讓你碰蕭兄的謄抄本,還站在那兒丢什麼人。”這是趙赫的聲音,那人從始至終都端坐在桌案前,手中握着毛筆,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一直在專注習字,可話中的壓迫卻是不減半分,“真想與同窗動手不成?”
孫公子見趙赫有要動怒的意思,當即退到了那人身後,連連說了幾句什麼,蕭稹沒聽清全部,大抵是讓對方不要同他計較的讨饒話。
面前衣袖落下,蕭稹擡頭與那人對上視線,才發現不過幾天不見,那人的面色卻差了許多,再看對方手腕,紗布竟還未卸下。
似是見他視線落在何處,沈韫抿唇一笑,用衣袖遮住傷口,道:“想不到這麼巧,你竟也在此間。”
蕭稹也沒想到,畢竟第一天來時沒見到人,他就以為對方不是在此間學堂,後來在其他地方也沒見到對方。就在他快将此人忘了的時候,想不到又以此般情形見到了對方。
後來二人互通了表字,蕭稹也終于得知,原來沈韫這幾天沒來學宮是在家休養,他的手腕是半月前随他父親一起去馬場上練習騎射時傷的。他于馬上射箭時誤發空弦,空弦震斷,也傷了他的手腕,若非反應及時,怕是那斷了的弦還會打在他臉上,後果不堪設想。
沈韫說,長陽馬場上不止有世家子弟,有些朝廷武将也會去,人多時若有新學者,很容易誤傷,他本以為自己好歹學了這麼些年,不至于真将自己搞傷,卻不曾想馬驚時他原先搭好的箭會掉落,但好在他隻傷了手腳,倒不至于真摔死在馬下。
蕭稹聞言下意識就看向對方的腳,卻在低頭的一瞬聽見對面那人笑了一聲,繼而道:“早就養好了,隻是扭傷而已,摔下來的時候身邊有人及時處理,也就疼了那麼一下,旁的并不影響。”
蕭稹這才又看向對方,也不知方才那動作是怎麼來的,興許因為這人是唯一一個不知他身份也願意替他解圍之人。
在那之後的一小段時間裡,二人交集雖不深,但好歹碰上了也會說上幾句話。大抵是談論當天先生講的文章,談理解,論實際,聊得深了還會觸及一些朝堂上的事情,但他們又都會在反應過來逾矩的那刻及時制止,不約而同地看着對方笑出來。
沈韫笑時并非大笑,隻是彎着眼睫,嘴角揚起,那桃花就變成了一道彎月,莞爾一笑的模樣,一看就知是家中長輩教導不可于人前大笑失禮,需時刻謹遵禮儀教誨。
蕭稹摸不清沈氏的具體處境,隻知沈氏門庭不比旁的世家,甚至比他這位外城旁支還要略差一些,沈韫父親如今也無官職,能入學宮全仰仗才學,以及梁崇和皇帝的賞識。
衆人知沈氏處境窘迫,卻也礙于皇帝如今有幾分看重他的意思,對他的态度便也不上不下,不去刻意攀附,卻也懂得對他禮讓三分。
說句難聽的,在外人看來,沈氏如今就靠着這位長公子在強撐着,若沒了沈韫的才學,沈氏怕是更加落魄。
但蕭稹不在乎這些。
雖然南安王曾與他說過,讓他切莫與長陽的世家往來,但經過他與對方這兩個月的相處,他發覺對方心思其實很單純,除了将書中文章理解透徹,便是想着如何将沈氏重新恢複到原有的光景,總的來說,于他而言并無威脅。
隻是令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邊都做好了與沈韫下學後一道去茶館品茶論道的準備,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卻來了。
長公主來學宮接他了。
蕭稹來的時候長公主已經不知在學堂待了多久,周圍的世家公子們都低着頭,好似正在被訓誡一般,包括沈韫也在其中。很快他就明白,不知是何人到長公主面前告了狀,說他在學宮受了欺負,長公主很快就将梁崇和學堂内的所有學子找來,有幾分興師問罪的意思。
蕭稹不知長公主是如何興師問罪的,他來後沒多久,長公主就冷着臉将所有人都遣散了。在那之後,所有人都知道了原來他并非城外世家旁支府中的公子,而是南安王世子,真正的皇室子弟。
而與此同時,也是在那之後,沈韫就好似有意在疏遠他,起初還能說上幾句話,到後來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了。
蕭稹那時覺得是因為自己隐瞞了身份,是以對方心中有怨,覺得自己滿心的真情實意被當作了笑話,這才不想與他說話。
可直到後來,沈韫離開長陽那日,他才終于反應過來,沈韫哪是因為他隐瞞自己的身份心懷怨怼,那分明就是因自己是蕭氏皇族,有意疏遠。
沈韫的叔父沈淩,因蕭氏而死,沈氏如今落魄,也與蕭氏脫不開幹系。再想到夜宴那日在巷道中瞧見的場景,他覺得沈韫還能與自己見面說話已經很不錯了。
可憑什麼,憑什麼太子和九皇子卻可以成為他的學生,憑什麼同為蕭氏,他一個什麼都沒做錯的南安王世子,卻比文康帝的皇子還更難讓人接受?
記憶回轉,馬車颠簸之下,蕭稹看着對面坐着的人,隻覺此人就是個高坐堂前的假聖人。
都說佛口蛇心,口蜜腹劍,長公子在他面前卻連裝也不裝,也不知究竟是看不起,還是太看得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