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隻是瞳孔驟縮一瞬,沒有回答,便是默認的意思。
半晌,在二人的注視下,沈然才終于開口,卻是帶着幾分苦澀:“籌集錢款修建水壩?這些年做這種事情的又不止是他鄭宣知一人,可人多又怎樣,最終不都還是和趙佑他們一起坐在如月坊聽曲玩樂?沈少傅,我知你博學,也知你與他們不同,可這種事情我看得實在太多了。且不說鄭宣知是不是真的要将錢款全部投入到修建水壩的事情上去,就單他來的這段時間,他的一言一行,無一不與趙佑他們相同。說他從趙佑手裡拿到錢,倒不如說是狗咬狗。鄭宣知修建水壩從不考慮何處最為緊急,何處最需要水利工程去調節水源灌溉,隻是一門心思放在靠近官道的地方,農田也從未看過一次,要我如何信他誠心為百姓着想?”
想來鄭宣知将心思放在官道上與水利無關,隻是在研究汀蘭路線,畢竟開道隻是名義上的任務,他此行的最終目标還是放在兵甲上,而兵甲統籌,又怎可能不事先排查好路線。沈韫腹诽,此事他知,蕭稹知,可沈然不知,再加上鄭宣知心高氣傲,說話又咄咄逼人,在沈然的視角中,興許鄭宣知就是一個打着開道旗号前來斂财的人。
沒有替鄭宣知說話,沈韫隻是抓住其中的關鍵詞句,道:“在下早年間也讀了不少有關農事的書,隻是長陽多商戶,少有農戶開墾,無處将所學用在實地,不知沈參軍口中需要去看的農田在何處,又有什麼問題是需要特别注意的?”
興許是沈韫将姿态放得低,話語間也是請教的意味,又許是隻因他是沈然敬佩的人,以至于沈然很快就松了口,态度也緩和了不少:“有問題的農田大多在河對岸,口說不如親眼所見,若沈少傅見了之後還覺得鄭宣知是一心為百姓,那沈某自當配合。”
“沈參軍這是要親自帶我們去看農田?”
沈然搖搖頭:“雖說我不樂得見鄭宣知派來的人是真,可方才有事走不開也不假。鄭宣知将事情辦得風風火火,到頭來百工尋的不還是我。一堆文書等着處理,恕沈某不能相陪。但沈少傅若是此刻就要動身,沈某也必當替你安排好船隻。”
沈韫與蕭稹對視一眼,眼眸微動,皆是同意此舉的意思。
半個時辰後,二人一道站在了一艘畫舫前。
臨登船時,沈然已經離開,二人同船夫一道站在岸邊,沈韫望着面前這艘華美的畫舫,忽而眸中一動想到了什麼,還沒來得及說就聽見身旁傳來一聲可謂酸澀的揶揄。
“許是我久不入世,想不到所謂的普通船隻,竟是畫舫,瞧着造價不菲。”
一聽到有人在誇這艘畫舫昂貴,一旁的船夫當即道:“可不是,這可是沈參軍花了大價錢派工匠打造的畫舫,專供他與農戶一同前往對岸收糧,也可在每年歲暮之時免金供衆人遊玩。”
沈韫思緒被打斷,卻不去看蕭稹,隻是接過船夫的話:“想不到沈參軍竟這般親近百姓,還用自己的畫舫去收糧?”
“可不。”船夫語氣愈發激動,可見其對沈然的敬佩與感恩,“不止如此,沈參軍每年還會在府門前布善施粥,據說是學那長陽城中的沈……沈什麼來着,總之也是一位大善人……”
船夫的話滔滔不絕,好似花上一整天都不能将沈然的善舉說完,他在前頭說得起勁,一邊說一邊彎腰解開畫舫系繩,倒是将身後的兩人聽得面色愈發精彩。
沈韫附和着笑得精彩,蕭稹卻是一直盯着對方那面紗之上始終未睜全的眼眸,對方好似真的在為沈然的善舉欣喜敬佩,而他神色愈發陰沉。
沈韫怎麼可能沒有察覺到蕭稹的反應,可他暫時不打算回應,也不打算去揶揄一番,隻是在船夫直起腰準備踏上畫舫的那一刻開口:“老先生,江上風大天寒,晚些可能會落雪,我們說不準會在那兒待多久,就不勞煩您與我們一道去了。”
“不用我去?可沈參軍說……”船夫意外道,手中還握着系繩。
“事後我自會同沈參軍解釋。”沈韫順着對方方才的話說,“我想以沈參軍的性子,也不會希望您在這種天與我們一道出去的。”
“這……”
“無妨。”沈韫說着就上前接過對方手中的系繩,望向畫舫,“這樣,您替我們将風帆支起即可。”
猶豫半晌,船夫看一眼沈韫又看蕭稹,最後看向畫舫,終是點了頭,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後又去支船帆,等到看見二人都成功上了畫舫且畫舫正常運行後才終于轉身離開。
畫舫上,二人看着船夫離開的背影。
蕭稹忽而道:“将他支走做什麼?”
沈韫像是意外對方的話,又覺得對方其實是明知故問,隻順着話道:“又是誇贊沈然,又是全程同我們一道,殿下不覺得他其實是沈然派來的眼睛嗎?”
“我以為你不知道。”蕭稹話說得陰沉,聽起來像是心情不太好。
沈韫偏頭瞥他一眼,見對方嘴角微平,眼底也好似無光的樣子,終是沒忍住帶了點笑意開口:“殿下怎能這般小瞧我。”
“我小瞧你嗎?”蕭稹也轉頭看他,依舊面色平平,“瞧沈少傅方才樂不思蜀的神情,我以為你馬上就要同船夫推心置腹,将沈然的事迹做成話本了。”
“我都戴着面紗,殿下是如何看出我神情的?”沈韫故意湊上前,伏在對方胸口,耳邊是呼嘯的風聲與船帆飄搖聲,“莫非僅憑這雙眼睛,就能瞧出我心中歡喜?”
蕭稹垂目看對方,他很早就發現沈韫喜歡故意逗他,在學宮時就這樣,随意撩撥,然後擡腿走人,根本不管他面色如何,思緒怎樣。
“你現下歡喜?”蕭稹隻是這麼問。
“歡喜。”
“緣何歡喜?”
沈韫眨了眨眼睛,長睫微垂,繼而擡起,卻是答非所問:“殿下真打算去看農田?”
對于對方生硬的轉移話題有些不滿,蕭稹雖面上蹙眉一瞬,卻還是很快就縱容對方的行為,隻正色道:“别說你沒考慮過屯田。”
“殿下英明。”沈韫松開對方,往船艙裡走。
待到二人都躲進船艙避風時,沈韫又道:“鄭宣知手段幹脆無需考慮農田的事情,可我們卻不能一無所知,到底最初就是為了在開道時調整工兵,若無農田,糧食自何取,工兵又上哪兒讨生活。”
“以畫舫的速度,此處到江對岸還需要一些時間。”蕭稹道,“江上風大,方才應當走陸路才對。”
“可陸路也不方便。”沈韫意味不明道。
二人心知肚明,正是因為水路陸路都不方便,江對岸的農田才正好能夠成為之後屯田的主要田地來源,那裡有大量耕地,且相較别處而言無太多人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