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死的?”沈韫将杯盞放下。
“自缢。”蕭稹正色,“軍營裡傳出來的是這個說法。他雖是張氏一族,但刑部張華端并未有要嚴查此案的意思,沒有上奏,禦史台自然也不會介入,發現屍體沒兩天就入棺下葬了。”
沈韫半信半疑:“張文邺那厮沒鬧?”
“鬧了,可他鬧沒用。”蕭稹道,“一直說他叔父不是自缢,是被人害死的。”
“看殿下這般平靜,想來張文邺口中害死他叔父的并非你。”
沉默一瞬,蕭稹道:“有些事情他沒有明說,旁人不知其中緣由,張華端也不可能任他四處鬧,據長陽來的消息,他如今正在府中關禁閉。”
沈韫單手撐着下颌,好似漫不經心:“所以張呈當真是自缢?”
蕭稹搖頭:“死于割喉,死後懸于房梁。頸上傷口極其細微,懸梁後又被勒得青紫,一眼看不出,但仵作隻需細瞧就能發現其中細節。不止是張華端,張呈之死,林錦楓與林策也是随意将屍體處理了就沒有後續。”
誰都知道林策與沈韫走得近。
沈韫當即了然,對方嘴上不提,進了門也不問他出去是做了什麼,原是在這兒等着。
“殿下總不會覺得,是我讓林柏元将人弄死的?”沈韫面上帶着幾分揶揄,“汀蘭與長陽隔了多遠殿下不是不知道,我這一路上都在殿下身邊,寸步不離,好容易将一封信送出去,都被抓個正着,險些得罪殿下,如何還敢與千裡之外的林柏元謀劃這些事情。況且,我與張呈無冤無仇,就這名字,還是秋獵時從趙赫口中得知,殿下這般疑心,實在叫在下覺得冤枉。”
蕭稹一時之間有些頭疼,他倒希望對方幹脆同他發脾氣,畢竟真惱怒了才是被冤枉,如今這般,分明就是坦白承認,他甚至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被對方給堵了回去。
他視線落在對方袖口,竟有些猶豫要不要挑明自己已經察覺到了方才二人呈遞的信件,他有時會覺得自己還是看得不夠緊,太過縱容對方,方至其這段時間送出去那麼多信件。
雖說昨夜是他疏忽,但他也不是從未發現過,到底還有成楓和鄭宣知的人,可發現歸發現,他也截下不少信件,卻都一一又送了出去。隻是在張呈這件事上,他從未在沈韫送出的信件中見過,也不知對方在他沒察覺的地方送了多少消息出去,又或者有關除掉張呈的謀劃根本就不是離開長陽後才定的。
“張呈死訊傳來當天,張文邺提着一把劍去了倚樂閣,當時趙赫與陳泓安等人都在,他捅了趙赫一劍。”沒有回應對方的話,蕭稹道,“許是在軍營聽到了什麼,他懷疑是趙赫殺了他的叔父,尋人報仇去了。張華端得知消息後立馬就帶着上好的藥材去了趙府,一路彎腰賠罪,也就是在這之後,張文邺被關禁閉,趙赫不予追究,此事才勉強壓下去。”
沈韫好似在聽書,半點憂心不見,反倒十分真摯地附和了一句:“倒是難得,趙赫還能有這好脾氣。張文邺舊時瞧着文弱,秋獵場上連弓都拿不穩,想不到竟能提得動劍。”
蕭稹神色淡然,卻不似對方那般事不關己,隻道:“此事在皇帝面前并未引得太大動靜,卻将張氏與趙氏的關系攪亂了,連帶着兩氏底下跟随的一些官員門客也暗暗較勁。如今長陽也隻是表面平和,你父親前些時日因病告假未上早朝,算是躲過一劫。”
蕭稹見對方并不意外,這是沒打算瞞,卻也不承認的意思。
思忖片刻,沈韫道:“殿下看起來并不高興。”
“我應該高興?”蕭稹意外對方的問法。
“我雖不知舊事具體緣由,卻也能從細枝末節中窺探出一二,張呈心智不堅,身為将領卻臨陣脫逃,殿下心中當真不怨?”
“怨?”蕭稹似是自嘲,“君容,有些事情不是一兩個字就能說明白的。”
沈韫見對方不想答也沒有繼續追問,轉而道:“有些事說不明白,可有些局勢卻該瞧得清。殿下還是應該感到高興的,且不說趙赫是什麼樣的性子,就單是那趙華光,哪能輕易将此事翻篇?秋獵時我攔下他府上兩封信,如今他家中長子無端被傷又鬧得人盡皆知,皇帝坐看台下惡犬相争,他看不清皇帝态度嗎,他這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呢。皇帝要太子與七皇子相争,借力打力,卻不料中途你下山了,好容易将你趕出朝局,張文邺又鬧了這麼一出,偏巧,鬧這出時,趙赫與陳泓安等人同在閣中。殿下以為,此事是張文邺沖動行事,還是趙赫順水推舟,将陳泓安拉下馬?”
讓皇帝以為以趙氏之力制衡陳氏的法子已經行不通,要其重整時局,要麼動手削弱陳氏勢力,要麼将旁的氏族攪入其中,趙氏順勢退出坐收漁翁。
“皇帝想要借趙氏的手權衡陳氏如今的勢力,卻不料太子病急亂投醫,将手伸到趙氏跟前來。”蕭稹沉聲道,“陳泓安自幼就在金籠中長大,心氣高,自命不凡,卻同他姑母關系好,與太子也是自幼一起長大。如今為挽局勢,行差踏錯不無可能,可你又如何确定陳泓安不是将計就計?朝堂上兩柄刀攪和到一處,不到最後,誰又能料定這兩把刀是一同回爐,還是斬斷其中一柄。”
“看來殿下不認同我的猜測,還是認為此舉是張文邺魯莽行事,平白給自己添了一個麻煩?”沈韫試探道。
“說不上不認同。”蕭稹道,“你我不在京中,所獲消息也有延遲,時局始終在變,何必妄下定論。”
沈韫颔首,算是認同對方這話的意思,轉而道:“那殿下以為,如今情況,于你我而言,是好是壞?”
哪來什麼好壞之分,蕭稹腹诽。他一直知曉趙赫有意借張文邺之手将張呈舊時所為捅到明面上來,這才忍了這麼些年都從未真正尋過張呈。于趙氏而言,将南安王與張氏的矛盾擺到明面上,就是将南安王與皇帝之間存有嫌隙一事公之于衆。皇帝自登基前就一直在費力維持着面上的賢德,誰又不知道當初将張呈安排到南安王随行軍隊中正是他的想法?
百姓不知,當初參與商議的那幾個大臣還能不知嗎?
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亂,他們好坐收漁翁之利,趙華光如此,趙赫亦然。當初參與商議的無非如今堂上那些氏族,六部,說來倒是稀奇,行軍打仗的事情,皇帝召見的卻無一武将,通通都是文官。
若是将張呈的事情搬出來,面上無人敢議,可參與商議的那些官員如何還能安穩度日?皇帝縱使不會做出滅口之事,可百般試探卻是免不了的。
除此之外,張呈一事若是暴露,那皇帝之後是對南安王世子好呢,還是不好呢?屆時進退兩難,将皇帝逼急了,又将那廟裡來的瘋世子逼急了,誰敢說前人之事不會發生?
可縱使蕭稹有謀權之心,如今又上哪兒去囤那亂起之兵?
張呈死了于旁人事小,可于蕭稹而言,卻是解決掉了一個大麻煩。
隻要舊事不被重提,誰也别想輕易挑起作亂的刀劍,有名無實的事情,在沒有做好萬全準備的情況下,先動手的反而死得越快。
蕭稹暫時想不到張呈之死于沈氏有什麼好處,又或許往不太可能的方向想,沈韫這次真的隻是幫了自己一個忙,借林氏之手除掉了張呈這個隐患,順帶拖住了趙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