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慶曆四年,春日裡一直雨意闌珊,到傍暮竟傾瀉如注。
顧亭林回得晚了,謝瞻便留得久點,等着與他謀事。因着事态緊急,錯行一步便會腹背受敵,無端招緻猜忌。
出藍閣綠窗前桃花被雨水打落,撲朔地而下,謝瞻看了會兒,雨中視線模糊,便轉移到上首的顧亭林,後者端坐着,手指扶額。
似在思索?
謝瞻起身,綠窗前站定,想,或許從繁盛盎然到春意闌珊隻需一場春雷陣陣。
寒意侵襲,他取下支窗的木棍,橫放在窗前台檐上,而後對顧亭林頗為不贊同:“此事明日早朝,望殿下慎重出言,若是陛下疑心,您便不可事外。”
顧亭林淺啜一口清茶,綠湯中少許葉片舒展着,碧波微蕩險些映射出人影。他月白衣袍,繡龍紋鳳,青絲束起,頂上珍珠冠冕,眉間倦意掩蓋風華,“且罷,這些個事留給朝臣。我這個親外甥躲還來不及呢!怎會上趕着去?”
謝瞻驅步到桌前坐下,卻又道:“不過——殿下試言兩句也乃人之常情。”
顧亭林将茶杯放下,嗯嗯兩聲,隻作知道。
擡眼看到立在外面的無常,“算了算了,今日晚了,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舅舅,瞎忙什麼!子複眼下大雨瓢盆,你和你的小仆從便留在這裡,明日我還有事。”
謝瞻同樣看了眼無常。無常少年身量,墨色發絲飛揚神采,青衣簡約不似尋常小厮服飾,也不如主客衣衫奢華,利利落落掐腰垂順,黑夜裡難掩姿容。正出神地盯着雨幕,仿佛雨裡有什麼東西。
“不必了,多謝殿下。”
謝瞻張口拒絕,之後也并未站起身,坐在凳子上用左手搭在右腕上輕點着,“此事已為殿下謀劃好,其他的殿下也無需擔心,想來殿下也知曉接下來該怎麼做,這遊戲,有謝瞻一人陪您便可——”
顧亭林站起來,肆意笑出聲來,道:“哈哈,子複…接下來的遊戲我可不要先生來陪……”
忽而他走到對方面前,逼近,看着謝瞻棕色的眼睛,止住笑意,冷聲說:“不過,有人告訴本王,先生開始退局了……”
謝瞻垂下眼眸,不作解釋,“殿下可信?”
“我信不信重要嗎?子複,是你不坦蕩。”
顧亭林眼神淩冽,直看着他,“本王雖以你為師,還望先生不要忘記師者之職。記得三年前的孔必安嗎?謝瞻,你會成為下一個嗎!”
孔必安?
謝瞻随即退至一旁,向他拱手作揖,“謹遵命。”
轟隆隆,一陣雷聲傳來,仿佛打破了二人這一瞬間的僵持。
顧亭林又道:“托老五的福,先生能得見天顔了!我推脫說你纏綿病榻多日,隻等好了再見。如今快到清明!祭祖後,父皇就要見你,本王再推,明年清明真的要給子複上墳了!”
謝瞻沉色,“如此就清明吧!殿下可放心。”
“先生也知道,老五打得什麼注意!”而後向外走去,對站在屋外的無常笑意晏晏:“下着雨,不許走了,待會兒過來。”
他靜穆地、睜着澄淨的眼睛點點頭,面前的顧亭林已經撐傘走至雨中,身旁也無人接過侍候。
無常看着黑暗中的雨幕,又出了會兒神。不等謝瞻叫他,便進到屋内。
“主子,殿下說了什麼?”看到謝瞻已經轉到上首坐着,左手搭在右手腕上,微微顫抖着。
他趕忙去淨了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的白瓷瓶,倒出些油狀液體,謝瞻見此攬起衣袖,伸出手,無常給他塗抹在右手腕之處,輕輕揉搓起來,謝瞻才道:“都是些平日裡的話,你别多問。”
之後并未說話,無常也隻給他按摩着手腕。
末了,無常擦了擦手,尋了矮凳,剛想給謝瞻揉腿,一直沉默着的謝瞻對他說:“你去吧,今日他不是很高興,晚了他又要生事端!”
無常并未應聲離去,他坐到謝瞻腳邊,隔着衣物給謝瞻揉腿,淺笑下,“今日下雨,水汽大,我給主子揉一會兒腿,主子夜間能安睡些。”
謝瞻手掌扶額,腦中猛地想起一些舊事,情感皺縮,刺激得他頭疼不已。驚蟄已過,他仍舊畏寒,穿着厚衣物。
一刻鐘後,腿上的酸痛稍減些,謝瞻便讓無常停下,催促着他說:“你去吧,隻好好說話,别讓他罰你。”
無常颔首,又給他阖上了門,吩咐了側房的侍女曲春注意着。
見無常走至院門後,謝瞻才回到裡室,不叫侍女進來,自己洗漱了。一會兒脫去外衣,坐床上嘗試運起氣息,一陣冷寒酸痛便傳到心底間。
黯然片刻,随即恨恨地捶了捶腿,手腕中的疼痛又立刻讓他緊縮眉頭。
他失力般,向後躺倒在床上。
——
無常出門之後,便在閣外拐角不遠處,看到了等候一旁的顧三年。
他撐着傘,倒是沒先說話,後者看到他不急不慢的樣子,立刻焦急地說:“小哥怎得這麼久?殿下今日心情不好,你還敢這樣?若他不順心,罰你怎麼辦?”
無常想着方才主子無端受難的事情,氣性一時上來,就嗆他一句:“殿下要罰就罰,旁人左右怎麼說都有錯!”
顧三年也不惱,隻拉起他的袖子大踏步地往前走,“小哥嗆我做什麼?你真有本事嗆殿下去!”他隻覺得面前小哥真不知道什麼叫做輕重緩解,念他平日裡待他極好,提點幾句,還不領情?
無常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因着自己确實出言不遜,到底也沒吭。
到了沣綠樓閣角,顧三年才堪堪放開他,示意他進去。
無常沒動,又出神地看着漆黑的庭院,心裡偏就生出了一股子勇氣,哼!要是罰他,他也會嗆他。
顧亭林:你為啥遲了?看來得罰你挨個二十鞭,看你還敢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