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瞻暫時關押,也沒說放,也沒說罰,就這麼關着。監牢濕冷,幾日後,謝瞻就犯了病。
無常拿了三五百銀子,上下打點了、求了關押的獄司,隻說要送上厚褥,每日定時過來送膳送藥,大人隻作不見。
獄司見不是什麼大事,況上面的令也是關押謝瞻還沒審
定,便允了。
無常便日日過來。
藍兔宮主自與主子見面之後,便不聲不響地離去了。
無常問謝瞻,謝瞻隻說她宮中出事了,顧不及,況他也無礙,便讓藍兔回了去。
待十二月底,白雪飛揚,謝瞻因有無常的照應,便是身體無礙,逐漸不吃藥了。
一日,無常照常送了藥之後,還沒出大獄,就另有一人截住他,問他是不是無常,說有人想見他。問是誰,那人隻說是辰陽王府中的人。
無常即不作他疑,去了。
七拐八拐地被領到一間窄小潮濕的屋子裡,那人似乎和獄司有照應還是什麼的,就見他忙慌地打開門,無常見一人躺在草堆上。
不動。呼吸微弱。
那人即到隔。要他趕忙去看。
見一女子形容枯槁,面容亦如死灰,身上衣物倒還體面。
無常一時不識。
女子聽聞動靜,緩緩得睜開眼,“你可還記得我?”見無常滿目茫然不識,自嘲地笑了,“我是許朝雲。”
無常這才知是顧亭林的側妃許氏。
他訝異怎會到如此地步,跪着行了禮,“夫人安好。”
許朝雲掙紮着擡了擡身子,無力,無常幫她起身,靠在牆上,虛弱極了。
她閉上眼睛緩了緩,無常才看清她身邊還卧着一個小小嬰兒。舊衣服包裹着,小小一團,睡容安穩。
許朝雲細細描摹了無常的面容,手指欲往那清美的臉上摸去,半晌突歇,才道:“想是我打你那兩巴掌讓你學會了規矩,對着我這殘軀也肯拜。”想了想又說,“或是因你那通身的奴性!”
無常跪着,未動也未因她的話憤怒,卻是低頭不敢看她,“夫人教導無常萬分不敢忘…我與殿下再無關系了。”
許朝雲卻沒應他,隻讓他抱起孩子,“你看看…”
“夫人?”
“或許這是殿下今生唯一的孩子了…”
無常伸出去的手愣在當處。
許朝雲奮力地抓起他的衣角拽住,聲嘶力竭,“去……抱他!”
見無常将孩子抱在懷中,“我初嫁,殿下本許我正妃之位,陛下不同意,那時是何種時局!隻有他敢娶我,雖隻為側妃…我亦無怨無悔,殿下并無其他,府中姬妾雖多,也盡數抛擲腦後,後來連我也是十天半月不得見一回。”
無常輕柔地抱着孩子,看他的睡顔。不知許朝雲何故對他說起,三年前,他因謝瞻的病,費心費力,唯恐忤逆顧亭林。
“我起先以為殿下是不喜庸脂俗粉,後來才知不過是掩人耳目,從我知了你,自我見了你!我才知道真相。原是殿下不喜女人也罷了,高門大戶、世家大族誰家沒有?我本是候府嫡女,王府側妃,也不該阻攔!可……可…”她向他投去淩冽的眼神,口中恨恨地說,像是用盡了力氣一般,“可殿下為你做得實在是太過了——”
“你可知這些年來,你何以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邊?你可看到過那些望向你的眼睛裡的怨毒!你可知府中多少人見不得你、容不下你?你以為你主仆在府中如此安逸是因為什麼!我得知你與殿下也是費了一番心思,全府上下竟無一人敢妄議你的事情!”
無低垂着頭,隻沉默。他或許知,抑或不知。
許朝雲手撫心髒,“你一無所知,成了殿下的心尖寵!一個娈物!殿下此番災禍不得不說也有你一份!他對府中人嚴苛至極,稍有不慎的,就要打殺不管!”
說上這些話時已是強弩之末,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緩了口氣,誓要将事情說出來,“底下人有怨憤不甘的,才和外人構陷殿下與他舅舅合謀逆反,你失蹤了這些個天,殿下尋你這些個天,可笑也不怕人見了!要将國都翻上一遍!你回來之後——”許朝雲擡起手,指着無常,“殿下竟對府裡下了這樣的命令,可笑你還真當成他攆你出去!”
“我……”無常木然驚噩,原是這樣嗎?他不是真心不要他,隻是為了護住他?他有自己的判斷,這不是他感受到的事實。
無常别過臉,心中酸澀。
這時許朝雲已然是用盡了氣力,倒在了草垛上,她歪着身子,心有不甘,對着無常說:“之後不過一月,殿下便遭難,他倒是預見自己有難,把你主仆二人撇個幹淨!”
無常忍住淚水,擡頭看向她,“夫人……叫我來做什麼?我會盡心盡力。”
很久,許朝雲靜心沉氣,撇頭看看無常懷中的孩子,飽含愛憐,“孩子不足月所生,叫做顧長霖。心思全在名中,你且抱了他去吧。”
無常震驚地顫了顫,“夫人!世子該與母親一處,待殿下昭雪平安,夫人養好身體,得以一家團聚……我不會再回去了…”
許朝雲不聞,半起身子,伸手攥住他的衣角,眼神中有着無常不懂的光茫,“念在殿下護你多年,便答應照顧長霖吧?!他已被判處流放北地,永不得回國都,父親尚得不到皇恩,況乎孩子?你若是真的有心,隻答應吧!”
無常隻覺腦中轟鳴聲不斷,腦袋暈眩不知在何處。
“你若不應,他便是罪臣流奴的命途,同他的父親一樣,再也不是天家貴胄,我已然是活不成了……”許朝雲的手愈發攥得用力。
“我答應,我答應,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世子,讓世子和殿下團聚——”無常再忍不住淚水,哭着應下。
聽聞無常這樣說,許朝雲洩了力氣,徒然放松下來,躺在地上閉着眼,笑容慘淡,又或是釋然,“難怪殿下愛你些年,你這般純善……你走吧,把長霖抱走!”
言畢,精神衰微,已是半生半死。
無常将長霖放在一旁,向着許氏磕了頭,抱着孩子離去。
懷中孩子睡着,不少時卻又哭着,無常抱着哄着,一路走回南街。
——
無常走後,先前那人便過來,隻是兜帽之下,卻是換了一個人。
他走進囚室,對躺在地上的許朝雲說:“你說這些,本不是我讓你說的。”
她睜開眼,“晚了,我已經說了,他也聽了。”見他鬼祟前來,嗤笑,“你這樣,便是永遠不可能赢過殿下。”
那人也不生氣,站在遠處,“是呀,我從來不是顧亭林的對手,所以才拿你開刀。我很不願這樣對你。”
許朝雲諷道:“你不這樣對我,我也這般了……不管目的如何,你會放過長霖吧?”
他走近了幾步,“當然,他已經被抱走了,我難道有本事在謝瞻的眼皮子底下将那孩子殺掉嗎?”
“所以你會輸,那個位子于你從來都是妄想,你不敢孤注一擲。”
“無所謂,我隻要達到我的目的就好了。可如果那時候你沒嫁給顧亭林,也許一切都不同了……”他将兜帽掀開,露出陰郁的面容,但看向許朝雲的眼睛,卻是無比的深邃。
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許朝雲笑,“别說得你很深情似的,顧宸熙倒台時,你怎麼不這般說?”
他從袖中拿出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許朝雲立刻想起這是從前她送的禮物,多年前從未知道這會是她的刑具。
“算了,說這些也無意義,即便你覺得我赢不了,但如今顧亭林輸了,至于你,因有過往,我會親自動手,給你該得的體面。”
許朝雲隻是盯着那把匕首,優柔綿長,“禾彥,為什麼覺得我是你的恥辱?”
“不算……隻是有點難平!”
他面容平靜,卻将匕首用力捅進許朝雲的胸口,鮮血即刻迸濺,他黑色的衣服上都洇出了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