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茅檐中,謝瞻聞外面夢萦之聲,右腕被攥得用力了,早知她會來不是嗎?他此刻這種情緒是怎麼回事?他不能回到從前,姑娘的心性他比誰都清楚,眼下餘情溫順不過是他計劃的阻礙,然而姑娘的勇敢非他幻夢,非他癡想,謝瞻心中盈沸着欣喜,幸福,甚至想要放棄一切,歸于田居,做一世閑雲野鶴,好過他艱難苦恨,弄權謀策,但他終不是失智之人,既知如此,又奈如何?
事情尚未結束,他早已無心。
話雖如此,謝瞻垂眸黯然,從往後,他恐再難為辰陽王府裡那個裝腔作勢的教書先生了。
他本該殺了顧三年的。
放歸他對他有什麼好處!不過是他罪孽深重的人生少上那麼一點點罪惡。因果循環,他遲早會遭報應,他等着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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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三年在黑虎山轉了轉才确信謝瞻是真的放過他了,望着山澗峭壁,不知道去往何處,他的任務失敗了個徹底,這次不單是他因疏忽被識破,實在是對手太過強勁,殿下計劃妥當,卻敵不過謝瞻早有野心。
從顧亭林質疑謝瞻用心到朱書夜以令試探,皆是他們為此布下的局。
山間泥濘,天色漸晚,于山腳下尋了一處無人地歇息。顧三年在地上畫了幾筆,他不是聰明多智的人,尚且還是辰陽王府的人。對于謝瞻來說,放一個知曉衆多秘密的敵手縱使他是智囊也不會不受到制約。他對自己的目的一清二楚,套取謝瞻的險惡用心。據他的消息,謝瞻這人死匿雷陣中,江湖上早已查無此人,那麼朱書夜是從何處得知謝瞻蹤迹的?如果說,這前魔教少主利用顧亭林的勢力為得是光複武陵教,何至于瞞着顧亭林?這些事情殿下未必會放在眼裡,謝瞻何至于如此滴水不漏?
顧三年腦中一團漿糊,他實在想不明白,謝瞻行事與來曆太過詭秘,讓人不得不懷疑提防,凡事又覺得無懈可擊,無從下手。
他此趟的任務也太過不尋常,這簡直是上趕着去讓謝瞻拆穿他,奪命司顧三年,魔教遺徒,虧那人能想出這麼愚蠢的主意來!謝瞻之事毫無道理可言,但若從顧亭林那裡思考……若是一向無志的辰陽王參與了儲位争奪呢?
顧三年冷骨顫顫,心中難受,看來王府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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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三兩日的光景,替我看一看就回來。”林寒駕着車等候着,謝瞻囑咐。
無常故作眉眼舒暢,“殿下那裡,還請主子多擔待。”
要是顧亭林因此事發作起來,沒他在身邊隻怕不能及時阻撓熄氣。
謝瞻當然知道這少年在想什麼,前去握了他的手,清笑明白,“自然,别記着貪玩,無事便回來。”
他踏過腳凳上了車,待坐定之時,方祁才将腳凳移開,“主子好走。”
謝瞻肅然盯了他幾息,“注意好你的分寸,别讓我再看見第二回。走吧。”
林寒即駕車遠走。
方祁安然恭謹。
又見無常與主子如此神秘兮兮,不由得環上無常的肩膀,湊近于耳邊低語,全然不顧謝瞻方才的明示暗示,“主子交給你什麼秘密任務了?”
無常拍打他的手,脫離他的親昵,不虞,“既是秘密,又怎能對你講?”
方祁聽了,大力一攬,無常便穩穩當當靠着他,“你說了我也給你保密。”
無常嗔視他。
方祁也不松手。
“眼下不去山莊,等過了半夜嗎!”
他也便松開了手,望着清氣長存的武陵源黑虎山,“山莊裡也沒事,你到底去幹啥?”
無常隻顧走着,“主子的私事,你莫要問了,去了你不就知道了,又不是沒讓你跟着了。”
方祁才作眉開眼笑。
無常隻覺這人精神堪危,冷不似林寒,熱又不由心,三番兩次變化多端。
他想起顧亭林來,這人更是如此,向來自己得哄着他,如今方祁對他行不規矩,言語上也多有調笑,實令他倍感難為情。
大半天才到了山莊,到地兒時都已近夜。才過清明,梨泉山莊春日裡白梨花茂盛如銀,晚夜才至,天也晴了,玉盤似的月亮就挂在了天幕,山莊竟如雪境一般。
二人都癡了。
無常喃喃自語,“這我才知道主子多年惦念着是為何故了。”
方祁心中一動,側頭看向少年,“那你别走了,住在這裡時時賞着。”
月夜下少年眉頭一皺,難掩姿容俊麗,“什麼話,難道我能棄主子不顧?”
才到山莊門口,就有人過來迎接了,無常半認半不識的。
方祁跟他說,“是陳冬。”
無常這才知道是主子近衛冬月祁寒四人中的。
陳冬和無常差不多年紀,也似個少年,見無常,拱手鞠了一禮,“哥兒來此,可有主子吩咐?”神色穩重,向二人身後看看,“一路掩飾了蹤迹沒?”
無常不解。
方祁解釋,“有我在呢。”
陳冬笑笑,“隻怕方祁哥一路上不知去看什麼風景了……怎有閑心注意這些?”
無常不管他們打鬧,先進去了。
山莊内酒香滿院,聞着醉人心神,奔波疲累都減輕了不少,柳月這風流人物站在卧房前,“早就接了主子信,雖未趕上清明,但紙品香燭年年都備,過兩日也算正時,再去吧?”
方祁這才明白過來。
無常見天色也晚,同意了,自顧自地進了屋,方祁堵了門。
無常推推他,“天晚了,你去休息吧,”
方祁從包袱裡掏出一把匕首遞給他,“小哥兒留着,萬一沒人護着你——”
“我不要。”無常不高興,直接塞回他手裡,“這在山莊呢,要是我受傷了,也是你們這些粗武夫護衛不利,我是得告訴主子的!”又推了他一把,關上門。
方祁見柳月面色含笑,握緊了手中物。
“閉上你的嘴,别讓我打你!”
柳月笑得更狂。
——
無常可不稀罕别人送的禮物,這人向來笨得要命又無禮,送東西都盡送些冷東西傷人玩意兒。
話雖如此,無常覺得,可比顧亭林好多了,那天家貴胄皇子王孫多年來摳門到連顆珠子也沒賞他一顆。
無常攥着衣裳,心中竟有難受之感。
翌日清晨。
無常便早早起來轉遍了梨泉山莊。無不驚歎這裡風景獨異,山莊人不算多,可也不少,各處忙活着也都井然有序,見無常陌生也絲毫不亂。
依山傍水,酒肆飄香。
“原來主子家竟是制酒的?”
柳月過來,說,“這酒名曰梨渠香,入口綿柔,回味勁烈,江湖人大概很喜歡喝。”
無常湊近了聞了聞,果真獨絕,便要嘗嘗。伸手蘸了一指頭,舔了舔,味道簡直要直沖靈魂!他咳嗽起來,臉被辣得通紅,眼淚就這麼流下來。
柳月舀了清水過來,“我就少說了那麼一句,這酒未制成前就跟毒藥似的。”
半晌才緩過來,無常臉色紅潤像醉了一般,袅繞風情。柳月也驚了一下,“小哥兒,你怎麼反應這麼大?”
無常醺醺得迷迷糊糊,“沒……沒事。隻是沒喝過酒……”
柳月攙着他,心中悔不當初,也怪自己沒阻攔。
将人送到房間裡,安置好,“哥兒先緩緩,拜祭夫人的事等等再說。”
無常暈眩得厲害,口齒不清,“方……方祁呢?”
柳月侍候着他,“到了山莊自然得履行他護衛隊長的職責,各處巡視呢,你找他?”
無常半夢半醒地睡着。
醒來已是傍暮了,清晨還晴着,這會兒又下起雨來。
山莊内這時好不熱鬧,各處的工人下了工,坐在一旁閑話家常,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廊下聚集玩着,飯菜香四溢撲鼻。無常聞着味道,餓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