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醒過來,看見方祁,斷臂從肩胛處切得齊整,裡間用布條纏得緊緊,外罩袖管空空的墜着。
“是因為我嗎?我害了你!”
方祁露出一個笑容,随着他的目光落在袖管,“怎麼可能?跟你無關,乃是江湖人尋仇,不礙事,小哥身體好些了嗎?”
隻是他這番說得讓無常更難過了些,睜着眼睛,淚不住,“别騙我了,你一說我就知道了,是他!”
方祁依舊搖頭:“不是。”
“你又不知道我說的是誰?可見你知道!”
“你還能辯駁,看來是好了。”方祁道,要躲走這情緒,便笑起來,“我跟主子說一聲去。”
見他就走,無常點頭時随即暈眩難忍,隻好一動不動。
想着,顧時桢為什麼不殺自己呢,要留着他幹什麼?!
再進來,就換成了另一個人。
顧亭林,目色哀婉,在門口稍站了一會,才将自己挪了過去,“可好了?”
他點點頭,“世子可好?”
顧亭林也點點頭,末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去握了握無常的手,手上也有傷痕,隻是上了藥,被裹了起來。
“過幾日,我便要回去國都。”
無常一驚,動作大了點,身上就痛得厲害,“不能回去!不安全!”
顧亭林安撫他道:“這賊人乃是我招緻來的,我走了,你們就安全了。”
“殿下知道了?”
顧亭林沒應,然而無常卻知他心底裡的悲痛。神情如此恹恹。
“你好好養傷,保全你自己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有一日,你想離開我,也得全須全尾的走,這是我唯一的願望了。”
顧亭林何時會說這樣的話了?
無常心知其意,攥住他的手,死死不放,急切萬分,動作讓胸口直滲血!“别去,殿下,求你,”
顧亭林還沒說話,方祁進屋,站在旁邊似往常不苟言笑,“殿下還是先走吧,這些事情不要告訴他!”
無常疼得臉更慘白了些,昏昏沉沉的。
顧亭林擱下無常的手,朝着方祁緊系的斷臂處,看了看,略有波動,卻還是,起身,走了出去。
到天策閣,院中謝瞻正在品茗。
他過去,坐下,謝瞻并未起身行禮。
“到如今地步,我竟想在北境了此殘生了。”
謝瞻奉上武陵春茶,不喜不悲,“感悟人生的事情,以後再做。殿下您現在沒空。”
顧亭林也未提起精神。
謝瞻盯他盯得緊,“聽聞豫靈王妃遭到刺客暗殺了,不會是殿下派過去的吧?”
顧亭林訝然,卻不是說起這件事,“你這從何處聽說的?看來北境府,小王還沒能手眼通天。這消息我都不知道!”
“本來就如此,殿下也該清醒些,于你的敵人眼中,你不過一個失勢的郡王,這件事,如若是殿下所為,我倒不會高看你了,原來辰陽王殿下您也是個不理智的人。”
他說得這般不客氣,顧亭林也不生氣,赫然長歎,“不是我,是禾彥。”
謝瞻淡然處之,右手一握左腕,面上把握便有了十分,“他為什麼恨你?以他的實力也不足以奪位,看來隻是單純恨你。”
“因為……十二郎,顧辰安。”
——
境況也不算好,然卻比之前好了百倍不止,宮中人見到他的時候,尊敬起碼不是浮于言表了,跪地之時那聲殿下叫得惶恐。
皇帝時刻召見他,讓他在上陽宮侍墨,仿佛真的是想起了故去嫔妃的頗受折虐的孩子一時起了憐惜。
十四歲的少年飽含欣喜的同時又略帶一絲惶恐地出入上陽宮,皇帝給他提了爵位,讓他得以和顧東非兄弟倆跟着太子讀書。
上陽宮一切都和記憶中毫無變化,冷硬的王座孤零零矗立,亂成一團的桌案上放着他磕碎一角的鎮國玉玺。
皇帝見他目光依舊冷着,讓顧亭林心中忐忑。
他在殿中跪着,皇帝也沒讓他起來。
他這些日子得了恩典,賞賜自然不少,連顧辰安和顧時桢兄弟倆都跟着水漲船高,不能讓人欺負了,日子好過了不少。
“這些日子,你可看清了?這宮中分了幾派?如今再添你一派,怕是無暇應付了!”
他擡起頭,有些迷茫。
殿中空蕩,侍候之人全部攆出,連徐新豐都遠在宮門之外。
皇帝也似乎看出來了他的疑惑,“若是榮華令你轉了性子,你便滾回去過你的苦日子!十一,我從前跟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現在這副樣子又是什麼樣!”
呵斥聲,指責聲,讓少年蓦然紅了眼眶,他感覺像是一場夢似的不真實,“兒臣,隻是惶恐。”
“惶恐?你憑什麼要惶恐!我這麼多年,顧亭林,這些年,我讓你沉寂下去,你學到了什麼!那句話,你懂了嗎?!你忘了?”
皇帝的聲音威嚴憤怒,在上陽宮殿中回蕩,激得他心中皺縮,一陣難言刺痛,說出來的話又怯懦不堪, “兒臣,不……不懂,像夢一樣,我幾乎不懂父皇在做什麼!如果父皇對我寄予厚望,為何這些年,依舊立了太子?兒臣隻配身為人臣。”
一盞茶摔砸在他面前,皇帝走到他面前,巴掌伸在他臉前,卻沒有打下去!怒極的面容恍悲恸欲絕,伸手就将少年提留起來,幾乎拖拽着他往中央走去。
毫不吝惜力氣地将他按坐在王座上,“看看,你坐的地方是你所有的兄弟都渴望坐上去的!你想做臣子?你想要匍匐在王座底下嗎?你想要讓我為你做的一切都付之東流嗎?!”
少年已經駭得淚不停止,看着他的父親幾乎是癫狂得在發怒,狂躁,吼他:“坐上去!這是你的!誰我也不給!我那麼多孩子,我都不在乎!吾妻成翡,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
“父親,”十四歲的少年在座上顫巍巍站起來,抖動如雷閃頻發,他對自身命運的不自信,也對皇帝的目的觸目驚心。
皇帝推了他一下,他趔趄一下,站起來,站直了身體後,低着頭。
皇帝見狀,便冷笑道:“你母親是康成翡,這就是你最大的赢面!十一,我給你帝尊之位,你要能接住!十一,父親的心,你可看明白了嗎!”
少年不知道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隻覺得他父親對母親的懷念幾乎到了魔怔的地步,他說吾妻成翡,但他有皇後,有後妃,有那麼多的孩子。甚至,讓他這些年生不如死。
他的母親死了那麼久。他還算什麼?!
“你不信?我讓人明裡暗裡教了你這麼多年,你要是還不開竅,就不要怪我無情了。”皇帝在殿中走動着,看着少年仿佛被他吓到了一樣怔愣,憤怒幾乎無時無刻不存在!他走動着,企圖讓自己憤怒的心平靜下來,面上也似乎有顧亭林不接受他的安排就會立刻暴亡的感覺。
“你必須成為這國境四方之城的主人!太子的一切勢力皆有你接管!在這之前,你需要不動聲色地獲得地位,名望,去接近他!這宮中,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那兄弟倆!顧亭林!你長大了,不會像你母親那樣突然死了!!”
皇帝說,猛然喘息着,如雄獅一樣的眼神盯着少年。
“父皇……”
少年在那眼神中逐至驚詫,逐至平靜,逐至同樣露出的笑容。
他以為,那是妄想,他以為,那是他權欲熏心的表現,然而,他父親給他的十四歲的生辰之禮如此厚重不凡,附帶着舉國的祝福和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