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暄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揚起一抹笑容:“縱然容家隻剩我一個人,難道我就不能撐起容氏脊梁嗎?”
漸落的夕陽灑在少年人的高挺鼻梁上,清俊疏朗的丹鳳眼間光芒湛湛,比日光還難以直視。頰邊沾染上的血迹烏紅,為少年氣息壓下了一絲晦暗不明之意。
容一等人在帳外輪崗守衛,容暄則第一次踏入屬于自己的營帳。
映入眼簾的武器架上刀劍齊全,唯獨缺少那柄小叔從不離身的長槍。
容暄在空缺位置放上自己的斬弦,輕輕撫摸過擺件的每一寸花紋雕刻,用腳步丈量這片隻在夢裡出現的場景。
這裡一切陳設未動,親衛們剛剛把父親營帳的東西都原樣搬來,顯得有些擁擠。倒好像父親和小叔還在,就坐在桌案旁各自忙碌,一個勾畫地圖,另一個擦拭長槍。
她小時候就幻想過與父叔并肩作戰的場景,然女子之身終不成行,便隻能不時離家在帝都周圍行俠仗義,打算好了一輩子做個江湖俠客,快意恩仇。
誰曾想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悲痛之間,容暄似乎被迫走上一條不歸路。
此刻,她又再次拷問自己的心,真的是被迫嗎?
不是的。
固所願也。
從懂事時起,母親就發現她從來不甘于做男人的陪襯,也沒有對皇權的敬畏。并始終為此而惴惴不安。
為求家人安心,容暄曾經願意在離經叛道與世俗之間尋求平衡支點。而今,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背離世俗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為家族也是為自己。
命運沒有眷顧容家,更沒有眷顧世間女子。但陰差陽錯間容暄與容翎生得異常相似的容貌,又何嘗不是上天留下的一線生機?
既如此,小子德薄,豈敢辜負所托?
容暄走到燭火映照下的黃銅鏡前,沒有卸去臉上塗飾,也沒有解開束胸與厚重鞋墊。她的身體當然不舒适,但時刻保持警惕和僞裝是她必須做的。更何況,她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她翻開父親書箱裡壓底的行軍手劄,對照桌案上的地圖潛心鑽研,燭火搖曳間天光見明。
第二日的軍議并不和諧,将領中一派主張北進,洗雪前恥;另一派主張固守,重制戰策。
前者以薛舉等人為首,人多不說,還十分師出有名——為冤死的将士們報仇。後者則主要是顧敬及其親信的意見。
正因如此,雖然容小将軍尚未發言,卻沒人覺得她會持有與激進派不同的意見。
所以當容暄出聲叫停,擺明車馬要緩下進兵節奏時,将領們都頗感意外。
“國仇家恨,應當沒有人比我背負得更重。故而我想,我是有必要站出來說些什麼的。”
“折損在燕國陰謀之中的一隊英雄,個頂個都是軍中強将,他們的離去是軍力的巨大損失。加之冬日臨近,聽說我不在的時間裡,燕國劫掠邊關的活動要頻繁許多,将士們早已疲于應對。”
“我們不是為了打仗而出兵,而是為了打勝仗才願意冒這個風險。沒有把握的時候,我不願意再見到任何一個兄弟白白送死。所以我同意顧将軍所言,且先從長計議,歇三五日再做打算。”
“今日諸位為報仇雪恨不顧惜己身,此情實在可貴,小子鬥膽,代故去的諸位兄弟在此謝過了!”
最後一句,她不是在以容小将軍的身份分析戰局,而是以小輩的身份拜謝這群看着她小叔長大的長輩的拳拳心意。
原本劍拔弩張的營帳中,氣氛已然和緩下來。
也隻有她這樣的身份講這樣的話才能如此令人觸動。
顧敬想起今日清晨,心腹已從北固城返回,向他彙報小将軍的身份目前并無疑點。
據心腹匆匆探查,當日一家酒肆裡确實有不少人目睹小将軍率親衛趕往邊軍駐紮之地。甚至有位溪邊村民在前一天曾見一位俊朗少年陪着兩位老人從山間而來,似乎還幫忙背着藥草,形容與容翎相符。也正呼應少将軍所言,他是被好心的采藥老翁救下,夫妻二人照顧他養好身體,因為軍情事關重大不敢貿然托人轉達,隻得熬到無礙方才動身回營。
顧敬對容翎身份的最後一絲疑慮也已消失。
原本昨日他也隻是有些猶疑,并未發現具體哪裡不對。但此刻,他相信倘若不是容家子弟必然說不出這樣的話,但凡此人有一絲邪念,隻需挑動衆人情緒,軍隊必将岌岌可危。
可他沒有。
彼其之子,殊異乎公族。
見到容翎之後,又有誰會懷疑這一代容家不會從他開始複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