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醉藍是頭次入宮。
她不是不知曉自己已過世的母親,曾為這高牆金瓦内的一局司制,借着萬裡挑一的手藝在天下富貴榮養之處風光過。
隻是穿過曲折廊橋,目睹雕梁畫棟,迎見班直換崗,一路上威嚴綿延的朱紅色難免壓得她心底沉沉。
素日人情練達又長袖善舞的姚掌櫃,亦是難免悄悄掙紮着在眼角眉梢長出些許惶然。
“姚姐姐,莫慌。你我今日同行,我一直陪着你呢。”
姚醉藍腳步未停,卻沒忍住偏頭看向身側出言之人。或許可以說,是繡華閣另一位少有人知的掌櫃。
說不上是被定國公府的名頭打動,還是逐漸折服于二人投緣的相交,總之繡華閣并未如期閉店,反而因着更大的靠山與進貨渠道,愈加經營得财源滾滾。
姚醉藍的聰敏足以令她感知到風雨欲來的不安,自然不會令她錯過定國公府衆人欲成大事的氛圍。更何況,他們顯然沒打算刻意隐瞞。
就如同嶽姑娘所言——我們互為摯友,自不該排你在外。普天之下如你我一般才能過人的女子并不少,卻唯有此處能夠真正地放任我喘息。
“姚姐姐,莫慌,我們跟着國公也是在為世間女子謀求出路。這條路你我同行,我一直陪着你呢。”
姚醉藍不像她一樣讀過很多書,也隻是會認字罷了,其實并不理解兒子念叨的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可那時候,精明不肯吃虧的姚掌櫃不知怎地頭腦一熱,就鬥膽跟着她一步步混成了定國公的“朋友”。這樣的事兒從前怎麼敢想?
現在憶起來,姚醉藍仍然覺得自己可能是中了蠱,一個帶着小兒獨自打拼的寡婦就這樣闖入權貴地界,真是太出格了!
而偶有往國公府上小聚議事,蓦然嗅到少年人青年人們一往無前的昂揚勇氣,耳聞那位平陽郡夫人在青州的大展拳腳,姚掌櫃好像又不覺後悔了似的——
算啦,她們都是好孩子,新進的綠緞子不錯,正好拿來給銀朱做身衣裙。
果然,綠色很襯她。
那條墨綠織錦流雲裙算得上圖案繁複又顔色深邃,入宮觐見最是相宜。此刻看去,她卻穿出了飄逸的味道,恍若真如天邊流雲,是宮牆怎麼也鎖不住的人。
她是那般鎮靜。而自己虛長她好幾歲,反而要依靠小姑娘的安撫,實在有些羞愧了。
嶽銀朱其實不似姚姐姐猜想得那般沉着平靜,她的心底也在緩緩沁出絲縷緊張。
畢竟貴妃如何隻是她們的推測,後宮其他人是否與貴妃同心也是未知,宇文辰的眼線會否無處不在,若真為鴻門宴又當如何應對……
入宮不得佩刀帶刃,故而銀朱的腕間并未有袖箭相伴,雖說面上神色不顯,但着實讓人安定感少了好些。
果然,唯有有能力掌握自己的命運才能安心。
立于殿外等候通傳,跟着侍女跨過重重門檻,嶽銀朱擡眼便見衍慶宮主殿青磚鋪地,明珠飾牆。即使她已算是出入權貴之門,到底是頭次入宮,方知這皇城的奢豪絕不是一等公侯可比。
“擡起頭來讓本宮看看,倒是不曾聽聞繡華閣原是兩個美人兒做主。來人,賜座。”
“多謝娘娘。”
李德妃眉似遠山,丹唇淺笑,鬓戴簪花元寶冠,瞧着不驕矜也不張揚。
姚醉藍不敢冒犯,隻擡眼時瞥見,刹那覺得德妃娘娘與嶽銀朱有着說不上來的相似,隻是上首之人語态間似乎更含一分哀愁。
因着娘娘想做些帝都流行的式樣,她立時吩咐同來的女仆取出箱中衣衫,從翡翠煙羅绮雲裙,到绯紅繡金蝶錦袍,再到牡丹鳳凰紋浣花錦衫等,一件件奪目非常。
待到細細講解展示開來,嶽銀朱見德妃似有困倦之意,便使了眼色給姚姐姐,自己适時開口轉了話題。
以近日的詩宴與趣談作筏子給娘娘解悶兒,還真使她來了些興趣,和顔悅色地與座下民女叙了會兒話。
嶽銀朱心下了然:德妃怕是隻為借個名頭來召她們入宮。那麼,正主差不多該是……
“貴妃娘娘到——”
“民女參見娘娘。娘娘金安。”
“都起來罷。德妃姐姐好雅興,大清早就召了宮外的繡娘來做衣裳,怎麼,她們的手藝莫不是真比宮裡的強?”
普天壤其無俪,曠千載而特生。
嶽銀朱向來自負詩才,此刻卻唯有此句浮現,霎時将其餘紛亂的念頭全擠出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