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真的想不到,這件事會将公主扯進來。
她遠遠跟着裴璋到這兒,沿路都在絞盡腦汁。
那時在靈山寺中,裴璋對她一名避雪的孤女猶有仁愛之心,足見行事溫文。
故而她有意換上了這身衣衫,而裴璋也最為清楚,她本不是伶人。
這樣的端方君子,自不會冷眼望着她掉入火坑。說到底,他們二人的确也算相識不是嗎?
她要冒着風險,賭一回。
若實在沒法子了,再去求霍逸便是。
阮窈瞧見一位左擁右抱的五陵年少嬉笑着進了花廳更衣,便悄悄在外頭等。
好不容易他更好衣出來,她軟軟撞在這郎君懷裡,擡眼一看,才發覺自己等錯了人。
夜裡燭火昏暗,這二人同樣一身華服,身量又相近,實在是……時運不濟。
這位郎君十分斯文,反倒問她可有受傷。
恰巧端容公主來尋他,知曉緣由後一眼便認定阮窈用心不純,當即要将她扭送給崔氏好生管教。
可她如何能去見崔氏的人,興許霍逸此時已然發現她逃了出來,正在着人搜她……
“憑你的身份,即使是去裴府做婢女,恐怕他也不會收。”端容公主一本正經地說道。
她身後的一衆侍女随之輕笑,望向阮窈的各色目光中,有憐憫,更有鄙棄,好似她是全天下最為癡心妄想的人。
就因為她穿着樂姬的衣衫嗎?阮窈在心中連連冷笑。
自己也是名美人,不過是當衆向裴璋表了表景慕之情,又不曾輕薄他半分,難道他還會掉塊肉不成,又何至于這般奚落她……
她用餘光極快地掃了眼裴璋,見他眼簾微垂,漆黑的眸中映出一絲火光,不知在想什麼。
少頃,他終于開了口,“既是一場誤會,公主又何必動怒。”
裴璋的聲音在靜夜中聽來,猶如一池清冷的山泉,霎時間便顯得這場鬧劇紛雜不堪。
“這女子心術不正,你這是要維護她的意思?”端容公主不可置信,“她分明……”
“來儀——“那斯文郎君分花拂柳踏出,向公主微微搖頭,走近之後,又語意柔和地勸哄她,“夜路難辨,這位娘子的确不是有意為之。且她既然與伯玉是舊識,又何須再計較此等微末之事。”
話音才落,裴璋身後亦響起一個慵懶含笑的聲音,“公主與何公子佳偶天成,婚期在即,哪有人會這般不識好歹。”
何硯溫言細語同端容公主又說了句什麼,一雙多情的眸卻若有若無地從阮窈身上掃過。
她微蹙眉,輕輕避開他的視線。
一番軟語下來,也不知何硯究竟說了什麼,端容公主眼見着便轉怒為喜。阮窈又向她賠了罪,這才望着他們二人離開。
整夜都高懸着的心,至此才稍稍落下些許。
見她仍跪坐在石磚上,裴璋話中有一抹極輕的無奈,“起來吧。”
阮窈扶着亭柱站起身,望了眼他,登時又紅了眼,忍着淚道:“多謝公子相護之恩……”
“娘子不謝我嗎?”檀色長衫的男子眉眼彎彎地笑。
阮窈依言怯怯謝過他,“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郎君……”
“陸九叙。”他眸光在阮窈與裴璋之間輾轉,笑得有幾分戲谑,“娘子的筝彈得甚是不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阮窈愣了愣,剛想否認,就見到裴璋正垂眸望着她,深濃的眼睫顫了顫。
原來他們竟以為她是有意彈錯……
阮窈索性将錯就錯,狀似羞赧地别開臉。
陸九叙饒有興味,正欲繼續說下去,裴璋瞥他一眼,屈指輕敲了敲棋桌,“戌時了。”
他這才罷了,閑閑朝裴璋拱了拱手,轉身離開。
見人群散去,重雲和重風也暫退至亭外。
更長燭明,好風良夜。
月華之下,有伶人的唱曲聲自牆外傳來,咿咿呀呀,纏綿影綽。
裴璋略一斟酌,并未問阮窈為何會在此,“明日一早,我差人送你回廣陵。”
她聞言,眼睫顫了幾顫,黑亮的瞳仁像暈了一汪春池,“公子是惱我給你惹麻煩了嗎?”
“何出此言?”
“公子不曾問一句旁的事,隻說要送我走,可見是惱了我。”
二人身量差距頗大,她隻能仰起臉,眼含委屈地望向他。
裴璋并未露出不耐,神色也還算溫和。隻是阮窈自下而上看過去時,他黑沉沉的眼眸幽暗不明,尋不見半點笑意。
被這樣一雙眼注視着,她不由感到一絲微妙的不安。細細想來,自己同他遇上的這幾回,竟從未見他笑過。
“我并無此意。”裴璋溫聲說,“燕照園并非久留之地。”
他話音剛落,阮窈便失落萬分地搖頭,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淚來,“我并不是想要留在此處……隻是窈娘如今是沒有家的人,旁人都欺我無依無靠,唯有公子數次相助……”
“住持待你很好。”裴璋神色平靜,“是有旁人為難你嗎?”
聽他提起靈山寺的人事,阮窈指尖不由自主攥緊,脊背亦微微一僵。
裴璋既如此問,意味着至少在他走的時候,寺裡仍是風平浪靜,他理應并不知曉究竟發生了何事。
可她仍有些心神不甯,便蹙了蹙眉,思忖着該說些什麼。
裴璋見阮窈不答,目光緩緩落于她緊攥着的手指上,并未再追問下去。
下一瞬,幾聲凄厲驚惶的哭喊猝不及防從牆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