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窈回館驿時,月華如練,樓前散落着明明暗暗的燭火。
琴聲随着夜風起伏四溢,像是山間冷泉,寂寂淙淙。
她的步子擾亂了琴音,樂聲随即戛然而止。
院中坐了個人,身形清疏如竹,眉目卻在月光下顯得模糊。
待走近了,再對上他烏黑如漆的眼,阮窈不由有些心虛,啞然了片刻。
“車夫同我說,尋了半日也未找到你。”裴璋的語氣十分平淡。
“是我找不着他才是。”阮窈定了定神,露出幾分委屈之色,“我在鋪子裡看成衣看的好好的,他忽然便不見了蹤影,我隻能離開。若不是路上遇到沈大人,怕是這會兒還回不來……”
裴璋聽了她的話,深濃的眼睫顫了一顫,目光很靜,“你入夜才回,是去了何處?”
“西子湖。”阮窈很快回答他,“湖邊有人在鬥草,我從前未見過,便多看了會兒。”
裴璋默然了一會兒,垂眼将琴收好,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原來如此。”
阮窈看向自己的衣袖和裙角,蹙起眉來,“湖邊水汽重,一不小心便沾髒了衣衫……”
言下之意,便是要去更衣洗漱了。
見裴璋再未開口,她朝他擠了個笑,“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
聽見應允,阮窈匆忙離開。
她心事重重,今夜并沒有應付他的心情。
*
陸九叙回來後,向裴璋禀報搜尋得來的情報。
"何方當真是發了瘋……"他煩躁不已,“好個災民告禦狀,這夥人連去洛陽的路費都是何方掏的!可孫太守不是他嶽丈嗎?這般暗害,與他有何好處?”
“你看看這個。”裴璋屈指在文書上叩了叩。
陸九叙皺着眉翻了幾頁,臉色更是難看,“他這是雇人冒領赈災銀?怪不得每回放赈,十次裡有九次都有人鬧事。”
裴璋也垂眼看着冊頁,若有所思,“倘若僅是些許銀錢,也不足以大買人心。近日有道人訛言惑衆,緻使百姓怨聲載道,認定水患是因當地命官失責而起,未免太過巧合。”
何氏依附着胡太後,行事張狂。錢塘水患固然為真,可指向孫太守的狀告卻多是些無稽之言。
“又是妖道,”陸九叙聞言一驚,“難道此事竟與當年廢太子案一般……”
裴璋倒沒太驚訝,隻點了點頭,“查。”
*
五月初五,浴蘭之月。
人人皆道因水患之故,節慶不免一切從簡。不曾想競渡非但未受波及,反而延至七日,且來錢塘赈災的裴氏長公子亦會觀賽。
當日萬裡無雲,祭拜過後,湖畔有龍舟追逐競渡,旗鼓喧颠。
兩岸歌舞不休,觀者如雲,近乎要令人忘卻水患一事。
阮窈獨自倚在水榭中,憑欄而坐,散開的裙裾仿佛一株清豔的水蓮花。
她黛眉微微蹙起,一雙明眸如水洗,弱态生姿,落入旁人眼裡,便是令人無法移開眼的美景。
不遠處的小亭中,一名郎君怔怔望着她,随即因為未看前路而一頭撞在亭外榴花上。
樹枝顫動不已,引起旁人陣陣哄笑。
裴璋正立于閣上,陸九叙在他身側,笑着伸手引他看,“好個呆子。”
他自然也望見了,隻淡淡收回眼,面上并無笑意。
陸九叙止住笑,不知又想到了什麼,喟歎了兩句,話中意有所指,“自古佳人多薄命,亂世中更甚。季娘子孤苦伶仃,又頗受漂泊無定之苦,你若當真有意……”
裴璋不鹹不淡瞥了他一眼,“我并無此意。”
陸九叙卻是一副了然神色,振振有詞道:“你若無意,自不會将她帶在身邊。 ”他頓了頓,“話說回來,她總歸與旁人不同,又在危難時刻護着你,且是個難得的美人。心動不過是人之常情,何必否認。”
裴璋無動于衷,漆黑眼眸中一片平靜,輕飄飄說了句,“巧言令色,難安于室。”
陸九叙聽得眉頭緊皺,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不明白裴璋話語中的不悅是從何而來。
“那你當日便該将她送回洛陽。如今旁人都說你與一名貌美女郎纏夾不清,此等傳言于你無益,于她一名女子更無益。”他直言道:“她總該還有旁的親眷,應當擇一門戶相當的人家婚配才是,否則蹉跎了年華,反而不美。”
裴璋目光下斂,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麼。
陸九叙兀自說了許多話,見裴璋不理睬,隻好百無聊賴地摸出一枚香囊拿在手裡端詳。
他細細看了會兒,忍不住笑出聲,又喊裴璋來看,“季娘子今早贈我的,這繡工實在是……”
裴璋緊抿着唇,轉身便走。
“不好笑嗎?”陸九叙怔了征,不明所以。
裴璋獨自拾級而下,行走間手臂觸及到袖中香囊,手指不由一緊。
不久之前,他在沈介之腰上也見到了阮窈所繡的香囊。
他幾日前也曾因這香囊而不禁失笑,可如今想來隻覺得可笑。
便連那繡得十分滑稽的蠍子,仿佛也在無聲的譏諷他。
*
翌日清早,阮窈才得知裴璋去往城郊法淨寺的消息。
“公子夜裡也不回來嗎?”她蹙着眉問。
陸九叙“嗯”了一聲,“法淨寺離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