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陵想得很簡單，趙人要過年，過年必會放松警惕，秦軍恰好趁虛而入。然而，很快就傳來噩耗，秦軍折了一校。

他給了自己一耳光，怎麼忘了，今番的對手是廉頗。當世名将中，廉頗正以擅長防守戰聞名。

王陵不甘心，擂鼓聚将，再攻。部下有持異議者，都被他一律駁回。

“開戰三月，寸功未建，大王沒那麼多耐心，我意已決，有再敢言者斬！”

諸将遂不複言。

是夜，月黑風高，秦軍擊鼓出陣。

“報！！！”天亮時，前線急報傳至中軍：折一校。

王陵怒吼如滾雷：“再攻！”

如是者再三，短短數月内，王陵連折五校，面對跪了一地的将領，王陵含淚道：“諸位請起，陵知過矣。”

秦軍退回陣地，堅壁不出，秦趙再度回到對峙局面。

邯鄲城中的焦灼氣息稀釋不少，盡管陰雲始終未散，百姓好歹在平和氛圍中過了一個年。

秦軍連敗，退了數十裡，邯鄲城防松懈了些，北門能定時出入，隻是出入時需要有強大的護衛，防止遇到秦軍。孟弋抽空回了趟榆邑，補給物資，順帶把弋叟送了回去。一則弋叟住不慣邯鄲，二則孟弋無法預料邯鄲要被圍到什麼時候，還是榆邑更安全，形勢不對随時能逃往齊國燕國。弋叟本欲留她，可又一想女兒已經于歸了，是人家的人了，望望日頭已偏西，連忙揮淚打發她走，不忘叮囑：“夫妻哪有隔夜仇，公子待你不薄，你莫老使性子。”

“曉得了曉得了。”

孟弋不耐煩打斷他，出了院門，碰見朱氏了。朱氏荊钗布裙，背上背着好大一隻筐，槐跟在身邊，手上也提了一小筐野菜。

朱氏卸下籮筐，朝孟弋規規矩矩施禮。

槐不知大人間發生的變故，仍和以往一樣叫孟弋：“大姊！”

朱氏趕緊斥咄：“亂叫什麼？”

孟弋笑着抓抓槐的小髻：“莫要管他，他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哎，哎。”朱氏把籮筐提到孟弋腳邊，裡面盛滿了新鮮的蕈、木耳、葵菜、薇、蘼蕪，“我剛去林子裡撿的，都是新鮮的，城裡面被圍，想來不易吃到新鮮的蔬菜。”

朱氏徹底活明白了，不是自己的東西，到手也留不住，反不如幹幹淨淨做人。

孟弋讓諸讓收了，對朱氏道聲謝：“你多保重，家中諸事，你多費心。”

***

入了城，孟弋依次去了北市、南市，察看自家店肆的情況。不出所料，除卻糧肆、食肆，其餘的都很慘淡。民以食為天，嚴酷的戰争中，除了最低的生存需要，其他什麼需求都可以舍棄。

市門快關閉了，買糧的人依然排成長蛇，你争我搶。一年輕力壯的漢子要插隊，排在前面的老妪不退讓，兩人吵吵，眼看要打起來。糧肆的夥計牛畜聞訊趕來，訓斥那漢子：“想買糧就老老實實排隊，不然就滾！”

漢子瞪瞪眼，忌憚牛畜手裡的家夥事，隻得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孟弋在店中目睹全過程，一言不發回到後院。據說此類情形每日都在上演，買糧的人如此多，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她不住地歎息，懊惱自身的渺小。

開戰半年餘，對外交通時時中斷，物資供應時有斷絕，城中糧食消耗肉眼可見地加速。除了自己的糧肆，孟弋毫不客氣把趙簡府上的存糧也征用了，外帶呂不韋轉到她名下的錢糧。可是，邯鄲城中這麼多百姓，她又能支撐多久呢？

黑頸打着哈欠攏起算籌，手都抽筋了，終于将近日所得算了出來，刷刷記在木牍上，哭喪着臉對孟弋道：“将将保住本錢。”

挫敗感令黑頸恨不能當場坐地起價。

去歲，他強烈反對主人的囤糧計劃。等戰争開始，邯鄲被圍，城裡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進不來，來糧肆買糧的陸陸續續人多了起來，他才看明白了主人的高瞻遠矚，佩服得五體投地。可他不能理解，為何主人堅持每人每日隻能買三升，每日隻賣一百人，而且還不漲價。

“别家糧肆早就翻了一倍價錢，賺得盆滿缽滿，咱們辛辛苦苦隻能保本，白忙活了。”黑頸疊聲埋怨，企圖說服孟弋。

孟弋說：“如果我們也漲價了，那些買不起糧的人，比如牛畜叔父那樣的，怎麼活？”

牛畜正和夥計擡着一缸粟往前頭去，聽見孟弋的話，不覺歎了口氣。

黑頸放棄，改勸：“成，價錢不漲，每日多賣些總可以吧？”薄利多銷，也行。

孟弋說：“誰都不知道戰争要打到何年月，城中存糧會越來越少。每人每日三升，能吃半飽，吃半飽總強過沒得吃，至少餓不死。仗還不知打到哪年月，咱們得精打細算，細水長流。我們的存糧有限，每日最多供應一百人，再多，咱們撐不了多久。圍城之中，就算賺一座金山來，你花的出去？”

句句在理，黑頸隻得作罷，該死的秦軍幾時能退啊。

鼓聲響，市門要關閉了，市吏沿街奔走驅趕人，前店亂糟糟，沒買到糧的人吵吵鬧鬧不願走。

黑頸聽到外頭的亂象，搖頭歎息。“明明該肉食者操心的事，咱們這些‘奸商’倒替他們操心上了。”

平素遭人鄙視輕賤的是商人，到了危難時刻，肉食者想拉攏利用的還是商人。市吏昨日來糧肆視察，說了一堆勉勵嘉獎的屁話。

孟弋說：“秦軍如果真的攻破邯鄲，趙國就真亡了，百姓都得遭殃，你我也跑不了。”

何為虎狼之師？殺伐無度。秦軍東出，每勝必屠，百姓慘死無數。這便是為何先前韓國上黨百姓情願獻地于趙，也不降秦。長平之戰，趙人見識到了秦軍的血腥，此時團結一心，甯肯戰死，也不投降。

孟弋是非恩怨分明，嬴政是嬴政，秦軍是秦軍。她想救嬴政，也想秦軍輸。而且，觀眼下的局面，隻有秦軍敗了，邯鄲得救，嬴政才能活命。

***

奔波一天，孟弋很是疲累，直想倒在榻上睡個天昏地暗。回到家，甫一跨入院中，嬴政扁着嘴向她跑來：“老師，母親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