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兄弟骨肉親，打斷骨頭連着筋。理是這麼個理，孟弋卻不甘：“趙豹和彌子牟做的惡，難道就此揭過？李斯的打白挨了？”

她的诘問字字铿锵，她的眼神清透如水。

趙簡不自覺被吸引。

任誰陷在泥淖中，見了這樣澄澈的眼睛，都會不自覺沉溺。

他慢慢握住孟弋的手心，“世上的路，不是平的。”

孟弋唇嗫動，末了什麼也沒說。

***

李斯聞訊後，毫不驚訝，展開四肢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

“物必先腐，而後蟲生。趙國沒救了。”

***

臘月眨眼即至，歲末天寒，前線鏖戰急。

白起死後，秦王派鄭安平為将，支援王龁，屢屢發動強攻，卻屢戰屢敗。

楚魏大軍從南方殺來，趙國守軍聞之無不歡欣鼓舞，奮勇出城迎敵。

在三國大軍的内外夾攻下，秦軍大敗。王龁率殘部退回大本營汾城，鄭安平率部兩萬餘人馬降趙——這是秦軍東出以來從未有過的恥辱。

至此，艱難的邯鄲保衛戰勝利結束。邯鄲百姓喜極而泣。

邯鄲保衛戰取得勝利，信陵君無忌厥功甚偉。趙丹和趙勝親率宗室重臣至郊野，迎接信陵君入城。

王宮大設宴席，以最高規格迎接信陵君。

上殿時，趙丹執主人禮，登東階，尊信陵君為貴客，請其登西階，如此等于人主自降身份。

信陵君乃謙謙君子，執意跟在趙丹身後，由東階上。

趙丹大悅。宴席上，當衆将五城贈與信陵君，以為湯沐邑。接着，大賞功臣。楚将景陽，趙勝……還有趙豹和宗親，都得到了封賞，以報答他們戰時捐糧之功——孟弋聽說後眼珠子都快翻出來了，還要不要臉了？

一大串的受賞名單，卻獨獨漏了趙簡。

做得太明顯了，明眼人都看出來有鬼了。

連挨過趙簡揍的黑頸都看不過去，孟弋去查賬時向孟弋抱怨：“大王未免太薄情，邯鄲最艱難的時候，是公子大公無私開倉放糧，救了一群瀕臨死亡的饑民。趙豹那個為富不仁的東西，是被主人算計着被迫納糧，大王居然褒獎他是宗室楷模！當全城百姓都是瞎的蠢的？秦國降将鄭安平都被封為武陽君，掏空了家底的公子卻什麼沒得到，天下有這樣當兄長的嗎？”

黑頸不知道的是，遠不止此，趙簡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封賞，戰時被授予的一點點權力和職位也被收了回去。

趙丹對這個“愛弟”始終是忌憚的，趙簡做得越多，他就越不放心。

然而，賞罰不公，趙丹也忐忑，于是命王後出面代為安撫。

王後命内侍召孟弋入宮。

孟弋揣着明白裝糊塗，想聽聽王後的金口，能說出什麼花來。

“大王也很無奈。公子為百姓，得罪了宗室，尤其是叔父平陽君，在大王面前哭訴了好幾回，大王想封賞公子都不敢。”王後一臉為趙簡抱不平的表情，憤慨道，“右廪被燒，與公子何幹？偏有小人稱管右廪的倉人是公子舉薦的，這些奸佞小人唯恐天下不亂。大王發了幾回火，都堵不住上那些人的嘴。”

王後善解人意極富同情心地将責任歸咎給“小人”。

“為了息事甯人，大王隻好出此下策。”王後執起孟弋的手，說得情真意切，“夫人冰雪聰慧，請夫人多多勸慰公子，好教他體諒大王的苦衷。”

又當又立，這兩口子真是夠不要臉的。孟弋強忍惡心，虛僞地敷衍：“王後不必憂心，公子常對我說，他擁有的一切都是大王給的，他無欲無求。”

孟弋話說得違心，可也映照了幾分現實。

趙氏的封君雖衆，爵祿饞人，可也僅僅能夠享用衣食租稅，比之惠文王時的權臣奉陽君、安平君，差了十萬八千裡。當今趙國的封君中，最位高權重者莫過于平原君趙勝，邯鄲得以保全，他功不可沒，得到厚賞無可厚非，可他的賓客公孫龍卻連夜告警，勸谏他放棄賞賜。趙勝從谏如流，次日就推掉了封賞。

任何時代，功高震主都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哪怕僅僅露出一點點苗頭，都要及時掐斷。

趙勝尚且如此，況乎趙簡？孟弋突然很憂心趙簡的将來。

***

李斯聽說此事，歎息良久。

“趙氏難得出了一個不貪不苛的，卻被如此對待，趙氏不亡，天理難容。”

恰逢嬴政來探病，嬴政插嘴：“可是秦國被趙國打敗了。”

“那是時機未到，趙國的勝利是僥幸，若無魏楚救援，邯鄲早晚城破。趙氏重親疏賢，封君太重，宗室像一個碩大的癰疽，早晚拖垮趙國。秦國就不同了，法令暢行，官民畏法，将來的天下，必是強秦的天下。”

嬴政還小，努力消化，卻有一點不明白，先生在趙國做官，為何說起了秦國的好話？

李斯坦然：“我原以為趙國有平原君，有義士，有骨頭硬的将士，再不濟也強過楚國，能使英雄有用武之地。經了這些事，我看透了，趙國爛在内裡，沒救了。”

他倒是想扶趙簡上位，可惜隻是他一廂情願。

“我要去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