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暖了,孟弋定下日子去齊國,啟程前,送嬴政去郭起家。
雖然趙簡保證再三,但鑒于趙國君臣的德行難以令人恭維,孟弋想來想去,把人放郭家最安全。郭家家大業大,僮仆數千,富比公侯,沒人想不開故意來尋釁。
郭起拍着胸脯:“你隻管去,回來嬴政要是餓瘦了,割我的肉貼給他。”
饒是早習慣了這厮不學無術、語不驚人死不休,孟弋仍翻了個白眼。
“老師,你快點回來。”
嬴政百般不願讓她走。孟弋也很想帶他一塊去,遊曆東方,增長見識。可也隻是想想,出城門就會被攔下。父親跑了,兒子成了替罪羊,真是可笑。
孟弋指着書案上的一堆竹簡,“老師雖不能親自盯着你,可此處全是老師的眼線,你須每日刻苦讀書,不可貪玩懈怠。”
這麼多啊,嬴政苦惱地搔搔頭。
孟弋兇相畢露:“我回來就考你課業,你若答不上來,可是要挨闆子的!”
這也是李斯的意思,嬴政早晚要回秦國,秦國的王必須睿智通達,學識淵博。孟弋反思,自己這半吊子老師當得确乎不太合格,是該嚴起來了。又過了個年,嬴政又竄了一頭,一棵參天大樹,幼苗期就得扶直了,方可不長歪。
嬴政畏縮的目光移向案頭,表情痛苦不堪,真的太多了。
打一巴掌揉一揉,孟弋再使鼓勵大法:“你不是想和韓非辯論麼?人家寫了五車書,你連這麼點書都看不下來,拿什麼跟人家辯論?”
嬴政鬥志被激發出來,昂起下巴:“我一定認真讀書,駁倒韓非,為老師出氣!”
孟弋頗感欣慰。
安頓好學生,可以放心離開了。
趙簡親自送她出南門,事無巨細,千叮咛萬囑咐,啰嗦似老妪,孟弋禁不住笑了。
“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遠門,這條道走過無數回,哪處關卡能逃稅,哪處不能,閉着眼都能說出來。”
齊國是趙國近鄰,兩國商旅往來極多,道路順暢。出邯鄲東南,到乾侯,東北行至冠氏,再往東經東阿、平陰,就到了繁盛的齊都臨淄。沿途一馬平川,大小城邑無數,且有供行者食宿的亭驿,極為方便。
當年未收得鐘離克時,孟弋和父親兩人都走過,如今隊伍龐大,反倒怯了不成?趙簡太患得患失了。有鐘離克和諸讓随行還不夠,又派了虎和羊午,怕孟弋有個頭疼腦熱,把棄也交予她一并帶去,專囑多帶些藥劑藥丸。
“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又愛多管閑事,我怎能不擔心?真有危險,一定躲遠遠的,記住沒?不要什麼人都救,當心再救一條中山狼……”
頭一回出門前被人唠唠叨叨,孟弋面上嫌棄,心裡卻十分受用。她把臉埋在趙簡胸前,“記住了。”
耳鬓厮磨許久,趙簡終于舍得扶她上馬,無限眷戀的眼神始終追随着她的背影。
直至南下的大路空空如也,他仍不肯離去。
此時,一騎馳來,是宮中黑衣。
“公子速歸,大王傳召。”
突然傳召,趙簡驚愕:“何事?”
這名黑衣是舒祺的下手,與趙簡也相熟,于是沒隐瞞,把聽來的一五一十告知:“大王計劃對燕用兵。”
趙簡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邯鄲剛剛解圍,大氣還未喘勻,傷亡将士撫恤尚未做好,就迫不及待對燕國用兵了?趙丹是瘋了嗎?
***
畢竟早春時節,風仍夾着絲絲涼意,馬騎得快了,風刮在臉上不怎麼好受。
“夫人上車吧,道平穩,車跑起來也快。”
棄勸孟弋舍馬坐車,孟弋拒絕了,坐車太慢,何況,她還要分出心神留意沿途的物産、田地、人情。
開耕還早,田地中已有三三兩兩的人扛着耒耜、鋤頭,除草、松土。孟弋看那些農人,個個面黃肌瘦,重重的歎息聲自馬背落下。
真該把邯鄲城裡的肉食者拉來看看,看看他們口中食、身上衣,是多少人用命造出來的!
孟弋愈發堅定了,此番去齊國,一定要多采購糧食。
有了邯鄲之戰的教訓,她更加意識到糧食的重要,國與國較量,到最後拼的就是積粟多寡。趙國多山多丘陵,适合耕種的良田有限,加上民人多喜好工商緻富,緻力于耕種務本的不多,因而趙國的糧食生産始終不及齊秦魏。到齊國後,要瞧瞧人家田地裡有什麼良種,先進的耕作之法。
“假若公子是趙王,你為王後,一國之母,你做這些,是為君分憂,為民盡力。然則,公子隻是一個不受寵的公子,你勞心勞力有何用?”
——不禁又想起了李斯的話。
臨别前,李斯和她有過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那時趙勝辭去相位的消息剛剛傳開。
“平原君辭相,趙丹十有八|九會讓彌子牟接掌相邦。你不信?等着瞧。趙丹這個王,呵,和他的父親、祖父相比,差太遠了。就說他幹那些事,左割五城,右割五城,今日賞信陵君,明日賞春申君,趙國尚有幾城能割?連降将鄭安平都獲封了,曆盡艱辛守衛邯鄲的廉頗将軍卻無分毫賞賜!太讓人寒心了。趙國朝堂都是些什麼貨色!六國昏昧,未來的天下必是秦國的天下。孟弋,以你的才智,真的要和趙國這艘船一起沉掉?你的抱負呢?”
李斯的意思她懂,嬴政是未來的秦王,也是他們最大的憑靠,一旦嬴政即位,他們便有扶立之功,何不一起去秦國建功立業?權勢、地位唾手可得。
“你和公子伉俪情深,我無意挑撥,然,公子救不了趙國。你也須為将來計,一旦趙亡,趙國宗室将面臨何種下場,不用我多說吧?”
孟弋當然曉得亡國貴族的下場,古已有之。宗室女少不得充入秦宮,男子要麼圈在鹹陽監視,要麼流徙。當年趙武靈王攻滅中山國,便将中山末代王尚流徙到了遠離故土的膚施。孟弋恐懼,等到趙亡,趙簡會被流放到何處?
孟弋沒給李斯明确答複,原因很複雜。
李斯去秦國是為出将入相,而她,身為女子,生來就注定了與仕途無緣。饒是邯鄲之戰中她近乎毀家纾難,挽救了那麼多百姓,饒是趙王賜予她“趙國義商”的牌匾,人們提起她,也都道是“廬陵君夫人”“孟弋夫人”,“孟弋”是父系給予的标識,“夫人”是丈夫給予的身份,她自己的名字,永“不配”讓人稱頌。
這一點,去了秦國也無法改變。
去了秦國,若不想虛耗年華于後宅,她也隻能選擇經商。可問題恰出在這裡,不同于呂不韋那等豪富,她的根基在趙國,到了秦國又要從頭再來。
還有更艱難的事實,她去了秦國,趙簡怎麼辦,父親又怎麼辦?她笃定這二人都不會随她去秦國。
略帶自嘲地一笑,她為什麼不能像男人那般薄情寡義?仁義禮智信,男人張口就來,可為了前程,抛妻棄子,殺父弑母都做得出來。
孟弋胸中煩憂,引領張望,日頭爬到中天了,午時了。道邊有亭,她勒住馬,教大家下馬休息。
***
這一時間,趙國朝堂,趙簡正獨自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
危機的根源來自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