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孟弋時,呂不韋已斂去了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
他苦心孤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從商賈陟升為一國之相,覺不容許任何人毀掉。
“孟弋來了,坐。先王猝然薨逝,冗務繁忙,都沒能與你好好叙話,怎麼樣,鹹陽如何?飲食起居可還習慣?”
這是入秦以來,孟弋第二次見到呂不韋。誰都沒有提當年出逃事件,孟弋不是當年一心報恩的孟弋了,呂不韋心機也更深沉了。
“托您的福,吃的睡的都好。”
“那就好。你父親泉下有知,也會放心的。”
想到弋叟不幸遇難,僅剩孟弋一介孤女,呂不韋動了恻隐心。
“咱們三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從前如是,今後也不會變。你父親與我是多年老友,他的仇,我不會忘記。我一定會為他讨回公道。”
若說從前的呂叔說話七分真三分假,今日的呂相,怕是要颠個個,三分真七分假了。不過要求不能高,三分真,不少了。孟弋當然不會蠢到祈求呂不韋此刻就發兵進攻趙國齊國,誅滅彌氏和後勝。
叙完舊,呂不韋轉入正題:“政惹禍了。”
“他又怎麼淘氣了?”
孟弋的記憶還停留在親手把嬴政塞入車中那一刻。他在宮裡,時刻都有許多宮人侍奉左右,想闖大禍也沒機會。那日他抱怨呂不韋,難不成,又把呂不韋氣着了?
“他把祖廟的瓦揭了。”呂不韋平靜述說。
孟弋耳鳴眼暈,扶案穩住身子,再看,見呂不韋滿面嚴肅,不是玩笑,她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真的麼?”
呂不韋點頭。他沒有隐瞞,從頭道來。
“麻煩出在公室。”
自孝公起迄今,曆經四代國君,秦公室被打壓甚深,淪為秦廷的擺設,絕無可能如趙國宗室那般,強大到足以左右政局。但,即便擺設,也是必要的擺設,再強有力的君主也不可能鏟掉公室。一有風吹草動,公室就跳起來張牙舞爪虛張聲勢一回。
“不給他們一個交代是不行的。寺人自殺,死無對證。最可恨的,做局之人妄圖把你牽扯進來。”
孟弋瞠目。她才到秦國,根都沒紮穩,緣何遭這麼多人記恨?難道又是鹹陽令?
“鹹陽令?”呂不韋沒聽過此節。
孟弋将新鄭館驿一事說出,呂不韋臉色一變。這是條重要線索,須從鹹陽令身上着手查。
先前李斯猜測,鹹陽令的兄弟死在邯鄲保衛戰中,他恨趙人,所以要殺孟弋。
呂不韋犯愁,事情更複雜了,看來,那夥見不得光的東西,是想來個一箭雙雕。為今之計,隻有委屈孟弋了。
“什麼叫委屈?”孟弋感到陰風襲面,印堂涼飕飕的。
“今日叫你來,正是為此事。我與大王商議過了,你不能留在鹹陽了。”
離開鹹陽?虧他們想得出來。孟弋不幹。她費盡周折,千裡迢迢來到秦國,宅子暖熱沒幾天,就要把她攆走?做夢!
“先生,忘恩負義、過河拆橋這種詞,我不願用在你身上。”
呂不韋看她:“我是為了太子。”
嬴政歸秦不久,對一切都很抵觸,在宮裡不自在,天天想着與父親和呂不韋鬥法。他最熟悉最依賴的就是趙姬和孟弋,此事的禍端,追溯到底還是孟弋。如果嬴政不去找她,就不會有後續接二連三的麻煩。
驅逐孟弋,一是效法商君舊事,二也是為了拔除嬴政心中的雜草,磨一磨他的性子。大秦太子,任性妄為,難成大器。
他們是要清君側?荒謬!孟弋不松口。
呂不韋平靜地說出另一事:“王後被幽禁了,不得出宮門一步。太子搬離王後宮中,入居章台宮專心讀書,母子不得相見。”
孟弋嗓子發緊,好半晌才能發聲:“你們這麼做……政會恨你們的。”
“他日後會感謝我們的。孟弋,你必須離開鹹陽。”
呂不韋面露不忍,态度卻無比堅定。
孟弋繳械。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呂不韋叫自己來,根本不是商議,而是下命令。這裡是秦國,對手是秦國最有權有勢的人,孟弋毫無與之對抗的資本。
她站起身,笑意在嘴角緩慢綻開:“先生,往後該改口叫您丞相了。呂丞相,孟弋告辭了。”
她決然離去。
呂不韋望着她離去,久久未挪動眼神。
***
“讓咱們挪窩?呂不韋缺不缺德啊?奸詐!”
黑頸破口大罵。
孟弋手指落在輿圖上,“呶,藍田就在這兒,鹹陽東南,直面終南山……出美玉,倒是可以考慮做玉石生意。”
“唉喲主人,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閑心說笑?”
孟弋坐回榻上,正色道:“我沒說笑。是秦王和秦相在逐咱們,咱們拿什麼抗命?”
“可是……”
“别再啰嗦了,就這幾日,抓緊收拾行李。呂不韋會派人來幫忙,不要錢的,不用白不用……”
為什麼是藍田,孟弋也猜到了,那裡是呂不韋的封地,有他的人,便于監視。
趕走憤憤不平的黑頸,她叫來了椿和梁姊弟倆。“你們都聽見了吧,我被趕去藍田了,鹹陽留不得,你們也沒理由跟着我了,這兩日的工錢我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