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着實詭異,時序進入六月,卻一絲兒溽暑也無,雨水反下個不停,有時瓢潑大雨從早下到晚。不似秦地,竟似吳越之地。
“天漏了……”又一個大雨天,幾位食客被困在藍田食肆,眼巴巴望着無邊雨幕,祈禱雨快些停。
食肆主人陪着歎氣:“後廚都長醭了,焙好的麥餅,放到第二天就潮了……唉,天太邪門了。”
話音未落,門口一暗。
來了一隊人,各個身披蓑衣頭戴鬥笠,在門口檐下脫了蓑衣,摘了鬥笠,提在手裡使勁抖,往下篩雨。
主人殷勤地迎上去:“許縣令。”
許澤疲憊地點點頭,簡明扼要地吩咐:“拿酒來。吃食可有現成的?沒有就撿最快的上。”
主人家應聲,飛奔向後廚。縣令是好官,又冒大雨組織人手巡山了。
藍田多山多溝峪,夏秋遇上急雨極易走蛟①,主人家有親戚住在山裡,幾年前一個夏夜,一場大暴雨,沖塌了山石樹木,親戚一家六口全埋進了泥裡……那叫一個慘。許縣令來藍田後,目睹了一次出蛟的慘狀,此後,每到夏秋多雨季,就進山将山民挨家挨戶勸出來,住進官府搭建的臨時房屋,待入了秋雨水少了再讓他們回去。可偏有犟筋不肯出山,縣令入山就是搜尋是否有遺漏的山戶。
縣令對黔首好,黔首也感念他的恩。他一落座,食客們都對他噓寒問暖,還有人端了自己食案上沒下箸的淨食給他先墊墊。許澤感激,謝絕了。唯獨坐在角落的一位食客,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
許澤眉頭擰起。倒不是介意自己被無視,而是疑心此人非縣中黔首,若是藍田黔首,見了他不會是這種反應。
官府對黔首的人身活動有嚴格的限制,要求士農工商各安其分、各司其業,對流動人口一向非常警惕。視線在食客腰間的佩刀上停留許久,許澤心道:得好好查查此人。
手下人辦事得利,日落前就摸清了食客身份。
“叫杜仲,從鹹陽來,往蜀郡采買丹青的,路遇大雨,絆在藍田了,下榻在範家開的逆旅。”
出于多年行伍的敏感,許澤沒有輕易打消疑慮。“可有符驗?”
自商君變法以來,秦國建立了嚴格的出入制度,黔首外出,要想入住逆旅,必須出具能證明身份的符驗。若逆旅主人擅自接納沒有符驗者,被官府查出來是要受重罰的。唉,可歎商君親自制定的律法,最後葬了他的性命。
“有的有的,範家哪敢違法經營?”
許澤聽了,放下心來。
望着勢力不減的雨,他忽然想起了山頭上那些可憐的漆樹。照這麼個下法,今年的漆是别指望了,它們的主人,損失大了。
***
鹹陽的雨比藍田小,沒完沒了地瀝瀝拉拉,使得老将軍蒙骜異常煩悶,要下就下個轟轟烈烈、酣暢淋漓!
蒙骜征伐一生,慣常以雷霆之勢橫掃千軍,性格如火,最見不得拖泥帶水,這難纏的雨簡直是來克他的。更讓他暴躁的,是身體的疼痛。常年征戰落下的舊傷疤和膝蓋等關節處,一遇雨天就發作,疼、麻、癢,要多難受有多難受,醫工用了無數藥,都治不住。要不是念及先王的托付,他真想給自己一刀,來個痛快的。
“賊老天!”他痛飲酒,詈罵不止。
服侍他多年的老仆悄無聲息近前:“主人,有客來了。”
躁郁中的蒙骜不想見任何人。
老仆腰彎得更低了:“是相邦。”
呂不韋?他還敢來?
“不見!”
将士們浴血奮戰得來的城池,他說還就還了?商人就是賤骨頭!
老仆遲疑着轉身。
“等等!”蒙骜改了主意。“人家是相邦,惹不起。”
呂不韋精神不錯,完全看不出飽受流言困擾。他畢恭畢敬施禮,問蒙骜安:“聽聞老将軍舊傷發作,身子欠安,不韋近日訪得一位名醫聖手,特地帶來,為将軍診治。”
蒙骜惱怒他歸還趙國城池,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一國之相對他禮敬至此,他也不好端着。
“多謝相邦美意,老夫不勝感激。”
“舉手之勞,老将軍客氣了。”
呂不韋喚醫工進來。
裙擺拖在地上,蒙骜驚訝,醫工竟是女子?呂不韋想幹什麼?
呂不韋說:“将軍勿疑,此女醫術高超,曾入宮為太後瞧過病,藥到病除。”
蒙骜緘口。
醫工請了脈,又檢查了蒙骜的舊傷,說:“也不是沒有法子,隻是治療時間會長些,五日一針灸,再輔以膏藥……如此,雖不能除根,疼痛能大大緩解。老将軍可願一試?”
當然願意!
“還等什麼?立刻施針。”蒙骜是不拘小節之人,往榻上一趴,毫不顧忌在座的呂不韋。
醫工愣了愣,以眼神詢問呂不韋,呂不韋點頭。他不覺不妥,甚至還很高興。蒙骜如此,說明他很滿意自己送上的大禮。
孟弋啊孟弋,說你是福星,一點不差。
法子是孟弋出的。她說,謠言好比竈膛的火,不添柴,它自己就滅了。孔遷造成的麻煩才是真麻煩,當務之急,是穩住軍方将領。盤點了幾位重要将領,她建議先争取蒙骜的信任。蒙骜資曆老,在軍中威望甚高,許多後起之秀都是他一手提拔的,穩住他,就穩住了一半軍心。更重要的,他的兩個孫子蒙恬、蒙毅還伴在大王身邊,日後大王親政,蒙氏兄弟必是大王倚重的人。蒙骜不傻,沒道理與蒙氏的榮華富貴過不去。
孟弋從蒙恬、蒙毅口中打聽到蒙骜常年受舊傷困擾,就想了個主意,讓呂不韋送醫送藥。醫嘛,當然是棄了。棄很擅長針灸緩解疼痛。
“攻略一個人,攻心為上。見到蒙骜,相邦不要提别的,先治病。有‘誠意’作符驗,才能通過關卡啊。”
……
呂不韋萬分慶幸孟弋來了秦國。
針灸後,折磨了蒙骜一天的疼痛竟真輕了不少,蒙骜像是重活了一回,高興地老眼流淚。他重賞了醫工,再三感謝呂不韋。“丞相救了老夫命喽!”
“将軍言重了,為将軍祛除病痛,一來盡友朋之誼,二來也是為了秦國。”
“相邦有話請直說。”
蒙骜雖是一介武夫,卻粗中有細,知人情,不然也不會曆侍四代君主而榮寵不減。呂不韋送上了如此貴重的大禮,若無所圖就怪了。
“老将軍明察秋毫,什麼都瞞不過老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