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的春寒向來很難熬。亞熱帶的區位讓氣溫即便面臨最嚴酷的冷空氣入侵都幾乎不會跌穿冰點,但濕潤的水汽卻能将冰寒刺骨的信号放大到每一寸神經。因此後來大家都把這種特色寒冷稱為“魔法攻擊”,以跟北方真正的零下嚴寒作區分。
盲年(無立春)的冬春比往年的還要冷一些,但街面上的氣氛卻為了即将到來的己醜牛和庚寅虎的交接,已經喜慶了起來。公共市政自不必說,那大紅大紫的色彩仿佛一夜之間從那些水泥鋼筋裡自己長出來一樣,變成了整座城市的主色調。各種迎春納福的高亢唱曲完全類似卻又沒有默契地雜在一起,顯得滑稽而熱鬧。道路邊賣年花和寫揮春(春聯)的小攤們都密密麻麻地支起來了,引得人頭攢動車流如織,把李家小區前本來寬闊的馬路堵了大半。
說實話,越瑛是并不讨厭過節。雖然她不是一個愛玩愛造的人,但被傳統的節日氣氛包圍,這使她感覺到安全和穩定。反正無論是公司還是家裡,她隻管享受,根本不用操心那些整潔一新的家具,缤紛爛漫的花草和張燈結彩的裝飾到底是怎麼來的。
但當她自己成為費心勞力親自營造節日氣氛的那個人的時候,這事就變得徹底不美了——被迫迎合着“年二八,洗邋遢”傳統,越瑛一臉生無可戀地舉着抹布,在時不時出現的“那邊的縫縫擦了沒有,怎麼不懶死你”背景音裡,努力踮腳去夠高處那些灰塵幾寸厚的犄角旮旯處。而長着一米八大高個更适合幹這活的李家小弟子恩早就“聰明”地找了個借口出門躲懶去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咽下無力感,然後。這時候,出門采購的李父回來了,沒有剛出門時哼着小曲的樣子。他手提着一堆物什,滿頭大汗,艱難地把家門擠開。
“真是見了鬼了,”進門就後,他沒好氣地把買的東西往地上一擱,發出重重的碰撞聲,“隔壁家那婆娘又把她的車停到我的車位上了,害得我拿着這麼重的東西走了起碼兩條街!”
本來還有點興緻地豎着耳朵聽的越瑛頓時感覺索然無味。原來又是那件老生常談的事。
李家所在的小區是80年代末興建的,規劃的時候大部分的中國老百姓依然靠11路出行,連自行車都算奢侈品,因此更加不會預留多少空間給到那些炫酷的大鐵盒子。30年過去了,原來洋氣的樓房變得老舊,寬敞的道路跟鄰近的社區相比顯得逼仄。整個城區開啟了熱火朝天的建築潮,停車收費算盤已經打起來的新興業主們使周邊可供随心所欲停車的空間漸漸消失。
總的一句,免費車位根本就是可遇不可求。
像李父這樣在人生某個時刻忽然長了十個腦子在脖子上,當初開放車位購買的時候就入手了的戶主,鳳毛麟角。
最近這段時間,可能是因為小區後面那片野地也開始動工了,車子們失去了最後一片亂停亂放的淨土,于是便開始打起小區裡原有車位的主意。即便地面上寫明了車主車牌号,但小區裡沒有物業保安監管,這亂象便越演越烈。
李家車位位置優越,正正對着樓道口,于是屢屢被鸠占鵲巢。但跟小區的其他車位被當成路邊的公共停車位不同,李家的車位通常是被同一個人占據的。那就是李父嘴裡說的“隔壁家婆娘”,他們鄰居家的女主人,一位40來歲的中年婦女。
照理來說,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這種一一邊倒的占便宜行為不可能一直持續。可現實情況是,李父隻在回到家才罵罵咧咧。聽說也好聲好氣地找對方商量過,但最終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能讓臭脾氣的李父和無理也要攪三分的李母舍棄更熟悉的撒潑打滾而選擇【好聲好氣商量】,這件事可能本身就蘊含答案。
越瑛擦完櫃頂,慢慢悠悠地從凳子上下來,瞥了還在跟自己老婆絮絮叨叨抱怨的男人,無聲地哂笑了一下。
然後,就好死不死叫李父抓了個正着。
李父那本就是一肚子的憋屈,看到這似有意又無意的一笑登時眼睛裡都要噴出火來,他走近越瑛幾步,指着她的鼻子罵道:
“死丫頭找抽是不是?我看你給我再笑!”
說着,還真把巴掌擡起來,大有“我打不了八路我還打不了你麼”的意思。
越瑛垂着拿住抹布的手,向着盛怒的李父也走上前幾步,此時剛好落在巴掌的最佳攻擊範圍,但她的面上卻一片平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對方。
李父被她無波的眼眸看得有點心裡發慌,舉起的手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去。他直覺感受到一種危險。
事實上他的感覺沒有錯,這一巴掌要真打下去,看似冷靜實則已經将胸中的邪火壓抑到了臨界值的越瑛不保證自己會不會出一套抹布塞嘴+抓臉撩陰的小連招,讓李麗麗物理意義上失去人生的來處(?)。
她閉目了幾息,然後決定給個台階:“您誤會了,我嘴抽筋而已。不好意思。”
李父聞言,悻悻地把手收了回去,嘴裡挽尊地嘟囔着:“天天頂嘴擡杠能不抽筋嗎,怎麼讀書學習不見你這麼有勁頭……”随後他喪氣地坐回到自己最習慣的電視機前位置,報複性地把遙控器案得吱嘎作響。李母刮了她一記眼刀,然後也就繼續忙活自己手裡的活。這小小的焦灼就這樣平息了,一時就剩越瑛一人在原地幹站着。
冷靜下來的她莫名有些尴尬,于是罕見地反思了一下自己。
确實,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動不動就甩臉子開嘲諷,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剛才那一巴掌萬一真挨實了,打回去犯法,不打回去犯賤,所以從一開始就不必惹塵埃。
感覺自己有點升華了的越瑛決定再發揚一下風格,報一報那巴掌終究沒有抽下來之恩,順便久違地裝下逼。
她湊到李父的身後,對他說道:“那個……我可以試試。”
李父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皺着眉轉頭看着自己的大女兒:“什麼?”
“車的問題。我可以試試解決。”
李父一臉輕蔑,不假思索便拒絕:“你可拉倒吧,你個小屁孩能咋解決,”緊接着又緊張地警告她,“你可不要胡搞瞎搞啊,你知道隔壁什麼人嗎?”
他壓低聲音,像是别人能從牆璧裡長出耳朵來偷聽:“得罪了他們,咱們家得喝西北風!”
越瑛回想了下李父的工作單位,好像是做消防檢測的。能有讓李父丢生計的能量,卻同時又蝸居在這麼個老舊小區,越瑛已經心裡有數對方是什麼背景了。
“他們家能拿捏你的,是那個女的嗎?”
“哎,不是,你到底想幹嘛?”李父急得站起來,他是真的怕變得奇怪的女兒會幹出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放心,我也怕自己跟你一起喝西北風,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回答我就可以。”久在上位,強調和要求是她的拿手好戲,李父自然而然地便不能拒絕。
“........不是那個女的,是她老公。”他有點猶疑不定,半晌才給出答案。
“好,我知道了。”她慈悲地不再做更多的動作,放這個中年男人回到自己快樂安全的電視娛樂世界中。
“砰!”不留力的關門手法使家門發出一聲慘烈的碰撞聲,卻沒有跟随李母高亢的斥罵聲,想必是李子恩回來了。
很好,關鍵一步棋出現了。
越瑛一反常态,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一手上去攬過自己那便宜弟弟地肩膀低聲問道。
“子恩,姐問你個事,你身上有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