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衛離道:“那眼下,咱們先上岸去吧。”
容隐又是搖頭,停下之後仍是盯住衛離:“趴在你身上會好受些。”
衛離心中一樂,卻未讓容隐趴在他身上,而是一手橫在容隐腰間,将人帶到船邊,兩人一同扒住船弦。卷起寬袖,壓下鬥篷,一隻素白纖直骨節分明的手觸摸染上最後一縷天光的湖面,撩起一捧清澈的湖水,大小不一的水珠四散開來,蕩起許多漣漪,模糊兩人的倒影,仿佛真有無數魚兒争相想要觸碰那有力的手指。
玩了一會兒,似是玩夠了,容隐直起身,再次看向撐船的船夫:“船家,您是出了什麼事兒了麼?”
衛離又是呼吸一滞,掰過容隐的肩,道:“予世,船家有船家的難處,我們不好一再追問的。”
容隐不解:“不說,如何相助?”
見他們如此,船夫也開了口:“不是老頭子不願說,隻是如果為了片刻安甯便要将二位公子拉下水,老頭子做不到!”
左右師兄是想管這件事的,或許此事也與妖物有關呢?衛離提醒:“船家可忘了,上次你送我們去縣城是遇上什麼了麼?”
船夫答:“醉人顔。”
“是,醉人顔。”衛離執起容隐被水濯冷的手,邊放在手心搓弄,邊道,“衛某倒真不知,這世上,還有何人或是妖物能再傷我二人分毫的。”
船夫這才道:“老頭子有個孫女,今年已經十四了。她爹娘生下她後不久就相繼去了,自小就長在我身邊。可老頭子做了一輩子船夫了,小時候還能帶上她,大了,客人也是要不樂意的,我就将她放在家裡了。她四歲那年,家裡闖進來幾個人,将她吓傻了,還經常生病。”手下的竹竿被他搖地愈發快了,仿佛那水面就是爺孫二人的敵人,“十年了!我賣了船,給她治病,可她如今十四歲了,心智還是四歲。村裡的孩子看她傻欺負她也就罷了,可那天,幾個天殺的摸進我家裡。要不是我回去地早,她就……哎!”
比起殺人,侮辱人在衛離心中更加不可原諒,他當即握緊容隐的手,氣道:“我二人最看不慣旁人恃強淩弱,此事是管定了!”
容隐回望衛離,道:“若非必然,不參與俗世争鬥。”
被先前的話原封不動堵住的滋味還挺難受。衛離仰頭,無聲輕笑,喉結滑動,便有漫不經心的撩撥之音洩出:“予世,我們不動手,不能叫參與俗世争鬥。”
“不動手?”容隐不解問。
“是啊。”輕捏掌中的軟肉,衛離笑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我們這樣的好人對上壞人,是要吃虧的。”
好半晌,表面面色如常的容隐才問:“你也算好人麼?”
衛離偏頭看他,答道:“我當然是好人!”
容隐點頭,像是認可了他的斷言,所出之言卻和他的動作不符:“可我伯父說你不是什麼好人。”
早知容蕭羿不喜歡他,也從不吝于表達對他的厭惡,可衛離仍覺得他不該被容蕭羿那般提防。不過麼,他對得起所有人,對容隐,确是所圖不軌:“不是好人,可也算不上惡人。”
容隐不再與衛離翻舊賬,問道:“你要如何做?”
衛離仍是那副輕薄模樣:“下了船,進了船家家中便知。”
船夫的家在青牛寨村外的一處小茅屋内,茅草上已出現黑斑,土牆更是早已脫了塊,頗為不平整。晨曦照射下,便有無數塵土草絮飛揚。這般景象,又怎一個“破”字了得。衛離不動聲色地擋在容隐身前,很快便發現自己多此一舉了。他的師兄,繞過他的身軀,來到那扇都不用踹,碰一下就能打開的爛門前:“船家,這鎖是您上的麼?”
容隐所說的鎖乃是一條粗黑的鐵鍊,像是關押犯人的行枷。船家摸出懷中的鑰匙,打開行枷,屋内的光景便全全展露。
一個矮小瘦弱,頭發遭亂,面龐白淨的少年,本雙眼無神,坐在亂糟糟的被褥中,被陽光一照,緩慢舉起右手,蓋在眼前。待她适應了刺人的光線,這才敢放手,望向來人。見了相熟的祖父,她先是一笑,呆滞的眼又看清了祖父身邊的人。滞澀的大腦轉了又轉,終于轉出恐懼,張口嚎哭。
刺耳的哭聲刺入人耳中,将門口的人也震地呆滞。幾番考量,船家終于狠下心,得罪恩人:“二位公子請離遠些,我這孫女……”
衛離這才回神,執起容隐的手來到屋邊的竹籬之前,召喚出風晴一,一指茅草屋道:“風晴一,你能變作她的模樣嗎?”
風晴一來到門前,看了屋内人的模樣,遠遠回道:“可以啊。”
話音方落,從衣着到模樣,風晴一變作的女孩兒與船夫孫女一般無二,隻是她的眼中,藏着純真與狡黠,少了些呆滞。卻也足夠引得去哄孫女的船夫訝異出聲:“這這!”
衛離寬慰說:“船家,不必驚惶,她并無惡意。”
船夫聽見衛離的聲音,登時跑了出來,那黝黑的臉上閃出羞愧及憤懑:“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姑娘,讓一個姑娘引來那些登徒子,不論最後怎麼樣,老頭子可都受不起!”
世上之人,多數以為女子體弱,便對其寵愛有加,從不肯放手,事事精算。看似此人得寵愛,得榮華,實則好日子全依托在别人手中,突遇禍事,何來自保之力?都該如衛蕭筱般本領高強,恣意快活,無所畏懼,這才是好。衛離搖頭,勸道:“船家,話不是這麼說的。晴一她雖為姑娘,可無論力氣智力,皆強于男子。”
被人看輕,風晴一也是急于證明,甩甩蓬亂的頭發,聲音也尖細了幾分,倒是像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是啊,老伯伯。我很厲害的!而且我不是人,我是魚啊,魚都是雌性比較厲害的。”
船夫仍是一臉不願,容隐适時道:“成事者,能力為重,無關性别、出身亦或是人是妖。”
衛離附和:“予世所言極是。”
不知為何,船夫總覺得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人内,最為值得信任的,就是這位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子,有他在場,似乎一切皆不足為懼。船夫問:“師公子,你們要如何做?”
師公子?說的是他的師兄,容隐麼?想不到他因沉溺美貌而不慎叫出的“師……予世”竟給師兄換了個姓。可從别人口中叫出這三個字,又好笑得緊。衛離輕咳一聲,冷了面色:“有些人因為覺得好玩,看這位妹妹是個女子,便妄圖欺辱這位妹妹。你瞧瞧她手上的傷痕,可見身上更多呢。”衛離說完,又好整以暇地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晴一,你切記不要用靈力,不要鬧出人命。至于要怎麼懲罰他們,你自己看着辦。”
她原先還以為那些人做的事兒無非就是搶了女孩兒的東西,不讓她吃好吃的,可這些人居然打罵動手!風晴一咬緊牙關,将聲音擠出去,就像被欺辱的女孩兒在發聲:“這些人,我一定要讓他們後悔活在這世上!”
“姑娘及二位公子大恩,老頭子沒齒難忘!”
說罷,船夫的眼角滾下一行濁淚,随着他跪倒在地上,顆顆淚水也砸落黃土之中。
“船家快快請起!”衛離攬住容隐的腰,二人一同避開船夫跪拜的方向。站穩之後,衛離才上前去扶船夫的胳膊,往上拽,“我二人年紀輕,船家也算得上長輩了,眼下我二人已有了骨肉,受了船家這一跪,于它有損啊。”
就着他的手,船夫站了起來。隻是腰背還弓着,不知是被什麼壓的。
他騰出右手,哆嗦着撣盡褲上沾染的灰塵,再次出聲時,那聲音已不再哽咽:“是是是,是老頭子沒做好。”
衛離不欲與他争什麼誰對誰錯,眼下最要緊的,是要盡快離開,不要叫裡面的姑娘害怕:“船家,還請帶着這位妹妹去湖上繞幾圈,待到明日晨時歸家,定不讓你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