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長域輾轉難眠。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腦海中亂糟糟的,翻來覆去都沒有睡意,隻好望着黑暗發呆。
明明已經很累了,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但是睡不着。
神遊許久,長域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記憶深處的某個午後。
具體是哪一年?
忘了,總之是遇到小菇君以前。
那天下午,長域臨水洗劍,把劍刃擦拭得亮若秋水,鋒芒畢露。
他擦洗得認真,沒有注意到一道身影正默默注視着他的背影。
當然,當對方上前時,長域還是發現了她。
那是一名身穿鵝黃色襦裙的少女,紮着一條很長的辮子,辮子上插着幾朵桃花,打扮得很用心。
少女對上長域的目光,有些怯怯的:“大,大俠,我想摘兩朵花,你讓一讓可以嗎?”
長域“哦”了一聲,從善如流地移開,繼續洗劍。
少女繞過他,在溪邊的梨樹上,摘了兩朵最漂亮的梨花,插在自己的辮子上。
她臨水照鏡,左看看右看看,非常滿意,不由得笑出了聲。
笑完,少女又覺得不好意思:“咳咳,梨花真好看啊,對吧大俠?”
長域放下擦劍的手帕,看着溪水一點點恢複平靜。
水面清澈,倒映出藍天白雲,枝頭梨花,還有少女笑盈盈的臉。長域點點頭:“好看。”
少女掩着嘴,笑得喜悅:“我跟你說件事情,不要告訴别人哦——我今天要去隔壁村的阿玉哥家裡看親,如果他也喜歡我,我就可以嫁給他了!”
“我知道阿玉哥喜歡梨花,才專門摘了幾朵,插在我的辮子上,如果他看到自己喜歡的花,說不定就會,就......”
少女說着,臉頰一點點紅了。
長域靜靜聽了一會兒,說:“那我幫你一個忙——喏。”
說着,他随手掐了一個法訣,附着在少女辮上的梨花上:“從現在開始,一整天的時間,這幾朵梨花都不會凋謝,一直都這樣好看。”
少女喜不自勝:“真的嗎?太好了,等我成親那天,一定請你吃酒!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長域說:“我叫長域,長短的長,領域的域。”
少女說:“和阿玉哥的名字有點像,不過他的是玉石的玉......對了,我叫......你一定要記住我,等我成親那天......”
記憶到這裡,便漸漸模糊了。
後來,長域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天的少女究竟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和心上人在一起,自己又有沒有去吃她的喜酒......
他活了太久,記憶太多太亂。
忘記一些事情很正常。
長域忽然有一種錯覺,如今的自己并不是自己,而是回憶裡的某段碎片。
也許已經過去了幾百年,也許方停歸已經死了,小菇君也死了,他忘記了很多人的名字,忘記了很多事。
也許這是幾百年後,某個同樣輾轉難眠的深夜,自己又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夜晚——
“啊!”
長域恍然睜開眼睛,額頭冷汗密布。
做噩夢了。
黑暗中,長域聽到自己起伏的喘息聲,感受到心髒在胸腔中勃勃跳動。
好冷。
好黑……
緩了緩,他才意識到夢是假的,而外面天快亮了。
還有許多事要做,差不多該啟程了。
長域閉了閉眼,忽然有種閉門不出的沖動。
說不清這種感覺是為什麼,他隻是覺得很疲憊,很空泛,很茫然。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腦海中忽然出現方停歸眸色深沉的面孔。
“……”
說來荒唐,長域流浪人間後,方停歸是對他執念最深的人,那份執着和忍耐,甚至超過長域自己。
為什麼呢?憑什麼呢?怎麼可以呢?
不值得。
長域握緊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告訴自己——不值得。
我不值得。
————
片刻,長域調整好情緒,洗漱完畢,神色平靜地走出小洞天。
門外,小菇君已經拿着提着幾個油紙包,眼巴巴地等他。
淩恨月牽着淩靈,也已經準備妥當。
而别凡塵外,陳墨追站在丘瑾身後,正目光複雜地看着幾人。
“師尊,師兄,此去珍重。”
陳墨追說着,擠出一絲笑意,眼裡還有說不出的不舍:“等師姐回來,我們師門再聚,我再給你們做菜吃。”
長域笑了笑:“一言為定,到時候有的是你忙。”
說着,他的目光看向陳墨追身後,通透冰壁散發着寒氣,有些孤清。
陳墨追說:“師兄昨夜舊傷複發,正在閉關,不能親自送師尊下山。”
長域“哦”了一聲,沒什麼表情:“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養傷要緊。”
接着,他轉向雙眼紅腫的丘瑾,簡單安慰了一番。
“……好好修煉,照顧好自己,等你爺爺回來……有事可以給我寫信,先走了。”
說完,長域轉身,望向蒼茫大地。
時間不早了。
“走吧。”
淩恨月揚出一張符紙,迎風暴漲,變成一張寬大厚實的飛毯。
于是,長域、小菇君、淩恨月、淩靈四人依次踏上符紙,最後招了招手——随着淩恨月手中白玉朱筆下揮,符紙便迎風而去,掠向遠方的煙粉朝霞。
晨光熹微中,幾人的身影很快淡去,隻留下一片渺渺飒飒的尾影。
直到視線之内,再也看不到幾人的身影,丘瑾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他側頭去看身後的陳墨追:“醫聖前輩,我......”
入目卻是一道墨染的身影。
丘瑾吓了一跳,倒退幾步,驚訝地瞪着方停歸淡漠的臉。
“......障眼法。”
方停歸神色平靜,聲音卻比平日低沉幾分:“時辰差不多了,去練劍。”
“啊?哦......好。”
丘瑾反應過來,不敢怠慢,拔出斷雁劍,便跳到空地上練了起來。
不遠處,真正的陳墨追姗姗而來,和方停歸說了些什麼,兩人一同進了别凡塵。
丘瑾看到這一幕,不由得暗惱。
真是奇怪的師徒倆,一邊鬧别扭,一邊依依惜别,自己夾在中間什麼都不知道,簡直被當狗耍!
丘瑾此刻無比懊悔。
長域出門前,他對“陳墨追”說了許多話,舍不得爺爺,舍不得長域前輩,害怕上尊前輩......總之,面對這個最和善的醫聖前輩,他颠三倒四的,幾乎把掏心窩子的話全都說了。
誰知道那是方停歸啊!
一點都看不出來!
不是,他有病吧?!
為什麼要用障眼法騙自己,騙長域前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