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野像是個身經百戰的常勝将軍,抱着他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戰利品,驅馬快蹄折返營中。
這一路颠簸,杭錦書又起了胃翻欲嘔的惡心感,強忍着不适才回到帳中,這一夜說什麼也不肯再折騰。
荀野知曉她受累,不再上榻,更衣之後,觑見夫人已經睡着了,他沒驚動她,在夫人的行軍床邊蹲了下來,伸手将夫人的沒能掖好的被褥提上來,蓋住她整塊纖薄的脊背。
一燈如豆,長夜将盡。
杭錦書睡得憨沉,呼吸均勻,雙掌合攏貼于頸側,肌膚細膩如雪。
零州杭氏的嫡女,世家大族的規矩與涵養都在一舉一動的動靜得宜裡,就連睡着時,也無有一處不溫婉優雅。
旁人說,杭氏之女,為含金柳,為芳蘭芷,為雨前茶,實乃閨門典範。就連當初江山風雨飄搖,杭氏臨危之下倉皇嫁女,也是杭氏女下嫁北境草莽,他荀野空有将才,實則蠻夷之徒,不堪教化,若不是天下大亂群雄兵起,他這輩子也休想染指杭氏女一根手指頭。
就連旁人對杭錦書的擡舉和對他的謾罵,荀野都一應承認。
他像個趁虛而入的鑽營之徒,的确,原本他是一輩子也不敢肖想夫人能嫁給他這麼個蠻漢的。
可她嫁給了他。
這天下太亂,世道太險,而他迄今,還沒有江山,無法給予她最周全的庇護。
帳子很深,極是幽靜。
雪不知何時停了,隻剩朔風一陣凄緊。
荀野起身一些,彎腰在杭錦書的臉上印下一吻,便低頭出去了。
這潮潤的吻,讓杭錦書的夢境又變得黏濕。
總之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夤夜過去,天色破曉時分,火頭長擦亮了朦胧雙眼,正對着自己冷冰冰的鍋竈,忽地一塊肥魚跳到了砧闆上,绯紅的尾巴閃動着漂亮的光澤,活像一把瑪瑙制成的折扇。
火頭還以為是自己天天水米醢菜吃出了幻覺,正要操刀庖丁解牛一番,視線中霍然出現一巨物,擡起眼,見到将軍正站在面前。
火頭吓得不輕,差點兒魂飛魄散,意識這魚是将軍弄來的之後,他大驚失色:“天寒地凍,水都結了冰,将軍哪來的這麼新鮮的鯉魚?”
要是多弄幾尾,為軍營裡加點餐也是好的。
這天天吃糠咽菜的,大家夥兒都膩味了。
北境确實沒啥好東西,不像他們中原人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但烤肉從不短缺,這自打跟了将軍東征西讨,就沒加過幾頓餐,若非如此,也不至于一條黃河鯉就饞得他垂涎三尺。
荀野道:“冰化了自然便能取魚。”
卧冰求鯉?
火頭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大概不至于,将軍不是故事裡那小孩兒,他可是栖雲閣上榜的高手,那一杆重達百斤的銀槍往冰面上一搠,别說區區冰塊,就是玄鐵也得被他攮出個窟窿來。
荀野見火頭沉思不動,天都要亮了夫人還沒吃上飯,催促道:“把魚剖了,一半炖湯,一半紅燒,給夫人佐餐,别的不要說。”
用槍固然是能攮出個冰洞來,但魚也吓跑了,下下之策。荀野在冰面上坐了兩個時辰,等冰化了,才釣到這麼一條魚,一厘一絲也不能浪費。
火頭不敢不聽軍令,忙“嗳”了一聲捉住紅鯉應答。
魚雖肥美,教人垂涎,可不是自己的東西,火頭不敢有非分之念,當下便拿出自己燒菜的十八般武藝來,把這條魚伺候得周周到到的,讓它死得不冤枉。
初晨,雪停了,一輪紅日斜照向積雪覆蓋的白色千帳,營地被一片浩大的桔紅所籠罩。
香荔捧着清水粥,走入了杭錦書的軍帳。
“娘子,您該用早膳了。”
香荔隻是照常伺候娘子,不曾想,當她一進門,就發現娘子正扶着床圍,一手按着胸口,黛眉深蹙,極不舒坦。
香荔吓了一跳,急忙放了碗碟,迎上去:“娘子?”
杭錦書花容慘淡,顔色雪白,看了一眼臉上充滿擔憂的心腹侍女,眸光示意她自己無恙,讓香荔無需擔憂,緩緩說道:“我近來胃口總是不好,胃裡總是泛酸,隻是一些小毛病罷了,你不要緊張。早膳我不用了,你自己吃吧。”
說起這早膳,别說娘子一個金尊玉貴養大的望族之女,就連她這麼個服侍娘子的女婢,成日裡隻吃些清粥小菜,也慢慢地味同嚼草,嘴都快要吃歪了。
但她也知道,她們吃的已然是軍營裡最好的夥食,好些精壯的男人,甚至連白米都吃不上,火頭從來沒有苛待她們,相反地,一直對她們主仆倆畢恭畢敬。隻是現今,天下已亂,長安禍起蕭牆,到處都是死人白骨,活人能有栖身之地,能有一碗米粥喝,已是莫大幸運,娘子不挑剔,她也更加不敢挑剔。
香荔咬牙道:“這樣下去也不行,娘子總不能不吃飯,奴婢這就去找軍醫。”
杭錦書拽住她的皓腕:“香荔,你别小題大做,我隻是小毛病,須驚動不得軍醫,營中每日都有傷員送來,他們的安危自是比我這些嬌生慣養的精細症重要許多。何況,也就是幹嘔罷了,旁的症狀也沒有了。”
香荔待要反駁,突然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煞白,登時沒有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