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軍在荒原之上迅速駐紮,驅逐了啄食人肉的秃鹫,将屍首囤積一處。
腐敗的屍體聞起來有股令人作嘔的臭味,倘若不是北地數九寒天的冬日太過冰冷,這些屍身應當也保存不到現在。
荀野的傷并不曾痊愈,但也參與了其中,親力親為,将士們才不會有怨言。
但嚴武城說:“其實大家都幹得很賣力,都是當兵從戎的,哪個能保證自己沒有這一天呢?死了以後連個全屍都留不下,更不要說魂歸故土,也太可悲了。”
荀野将一把鐵鍬利落地鏟進泥裡,因牽動了肩上的傷,咳了一聲,嚴武城道讓将軍不要幹了,荀野四下環顧,坑才初見雛形,因此道:“多一人有多一人的好處,我在,他們更有勁,幹得更快。”
嚴武城道:“可是将軍不是舍不得夫人嗎?”
荀野揮鍬的手霎時頓住了,擡了眼,看向一臉聰明相的嚴武城。
嚴武城是個實誠人,當面戳破:“将軍,一旦我們重新行軍,不過幾日就能抵達蒼州,将軍就必須在走出這片荒原之後安排夫人歸甯零州。”
誰也不知,面對南魏十萬雄兵,北境軍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更不知要如何收場,方對得起一路的颠沛流離、征戰殺伐、傷亡無數。
也許今後,他們就如同這荒原上的累累白骨,被付之流水,死後有恨無人省,遭秃鹫食其肉,野狗吞其骨,蒼蠅腐其身。
也許将軍與夫人的作别,便作永别。
荀野搓了手掌,熱氣在掌心蔓延,被嚴武城如此不加掩飾地戳穿心思,臉皮也有些微發燙:“是很舍不得。”
不待嚴武城說話,他又正色起來:“夫人這兩年來一直眷戀零州老家,我們離開故土,為了北境而戰的兒郎,尚且整日鄉愁,夫人她孤身在外,惦念零州也是人之常情啊。從帶她出來那天起,我就決意,要一路南下打到長安,打到零州,親自護送夫人回家。”
也讓天下衆目看着,荀氏與杭氏的聯姻,牢不可破。
“所以,固然不舍,但我要送夫人歸甯的決定是不改的,盡快安頓處置了荒原上的白骨,我們即刻啟程。嚴武城,你是我選定的護送夫人的人選,要記得,夫人的性命比我的還要重,切勿大意。”
嚴武城将挽起的衣袖捋直,眼神堅毅:“末将定不辱使命。”
掘坑的事進行得如火如荼,将士們大抵人人自危,又感同身受,一路南克,他們當中的不少袍澤,也已埋骨異鄉。同為漢人,衆兵刀兵相見,便如同室操戈,但天下骨肉縱星離雨散,也終究不改血脈一家。
就為這些也曾為了信仰的而戰的兒郎,留下最後一道渡亡引魂之路吧。
荀野的手和腳都沾滿了泥漿,他回到軍帳中時,夫人已經歇下了。
他看了眼自己,身上滿是泥水,夫人将将把床褥子收拾幹淨,如此就躺上去,弄髒了她的床墊子,隻怕夫人不喜,可他又實在疲憊,肩頭的傷勢在愈合,癢得讓他想坐下來換藥,仔細抓撓。
荀野左右找不到别的褥子,最後到帳子裡搬了一床涼席,寒冬臘月的,竟就着涼席安置了一晚。
杭錦書睡眠淺,許是白日裡見過了荒原上累累白骨和秃鹫食肉的一幕,太過觸目驚心,這一晚上睡得不踏實,幾度噩夢連連,夢裡都是血淋淋一片,到了後半夜突兀地吓醒了,人坐了起來。
帳子裡燈火未滅,一盞殘燈孤照白壁,已是奄奄一息,很快就要盡了。
蘭燼凋落,銅盤裡一圈圈的鳳腦,因時節太冷,凝固得極快,不成形狀地堆積着。
杭錦書生了凍瘡的腳也癢,正想下床找藥塗抹,剛扭過視線,目光碰上了在她行軍床下,卷了一張草席,睡得正四仰八叉的夫君。
北境荀家好歹說也是名門,雖比不得中原世家傳承千年根系深厚,但也有三代積富,其子弟也算是勳貴,而荀野呢,身上實在看不出什麼貴門的儀容風範。
這樣的時節,睡在冰涼的地上,連褥子也沒有,就是鐵打的身軀隻怕也難抗住,杭錦書歎了一聲,本想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