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錦書踏上返鄉歸程,一路上行程安排都按嚴武城的命令辦事,包括每日行進多少裡,在何處歇腳、換馬,準備糧食與水。
雖歸心似箭,但穩妥更為重要。
行了一日,到了子時,見到一方驿館。
嚴武城下馬來問杭錦書:“夫人,天色已晚,将士疲憊難堪,如果再趕路,隻怕路不好走。”
杭錦書端坐車内,靠着側壁睜開了困倦的美眸:“聽憑将軍安排。”
嚴武城便提議隊伍在驿館暫時歇腳,他打聽過了,這驿站是随朝傳信的中站,随帝發往安西都護府的大半信件與敕令,都要經過驿館。
也就是說,這裡的人對荀家是極為熟悉的。
果不其然驿丞聽說了杭夫人今夜将在此處下榻,古道熱腸地便迎了上來,親自護送兩位女眷入館驿歇腳,還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北境軍,原來是杭夫人大駕!小可這廂失迎了嘿嘿。”
谄媚的褶子在驿丞臉上畫了兩道月彎,杭錦書腳步放緩,側眸詢問:“你識得我?”
識得杭錦書的人,會喚她“杭夫人”,至于不相識的,便以夫姓代稱,稱呼她為“荀夫人”。杭錦書不知自己居然也算得威名遠播,讓這小小天地裡的驿丞也知曉了姓名。
驿丞踮着腳,發出貓兒走步般的伶仃動靜,一面提醒着杭錦書留意腳下,一面恭聲回應:“哪能不識呢,夫人與荀将軍賢伉俪夫婦情深,都說荀将軍行軍打仗也不忘帶夫人在身邊。夫人您看着些門檻,對了,夫人這是要南下回娘家?”
杭錦書回答:“是的。”
驿丞了然:“小的道是說呢,要不是回娘家,杭夫人與荀将軍怎舍得作别啊。不過您也别擔心,小的這處雖然簡陋,但還收拾得一塵不染,夫人住着保管舒服。”
嚴武城帶人去安頓了馬匹車駕,又安置了士兵的住處,折身回來時,夫人已經登上了館舍二樓,舍内燈火熠熠,明熾璀然,在夜霧中那縷燈光尤為溫暖。
他加快腳步跟上幾人,向驿丞道:“你們盼着北境軍南下?”
驿丞撫掌含笑:“當然。現在民間都有歌謠傳頌了,說着荀家天下,荀軍來了不納糧!不像南邊那幾位,現在這時節,還向老百姓打劫餘糧,幹這些不義勾當!就連南魏,也是一樣的,王氏出身士族,對我們寒門,對黎民百姓,那是拿着鼻孔俯視的。所以啊,什麼百年世家,千年世家,在我們老百姓眼底,狗屁都不是,誰不搶百姓的糧食,給百姓衣穿,那就是真皇帝。”
聽這位驿丞出身不高,言辭之間對世家多有攻讦,杭錦書聽了心頭不大舒服。
香荔憋悶不住向怼回去,杭錦書扯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去反駁,主仆二人無話,相與步入了寝房。
等外邊的人去了,驿館的寝房被一團甯靜的夜霧吞沒,隻餘下桐油燈閃灼,香荔才憤憤不平地道:“他說話好生難聽,士族是怎麼得罪他們了?我們杭家是詩書傳家,是好幾百年的望族,還出了好多名士,都是與世無争的真名士,怎麼到了他們嘴裡就變得那麼難聽了?”
杭錦書站在她的面前,注視着小娘子面紅耳赤的容顔,微垂長睫,心中不無認同,但還是緩緩勸撫道:“亂世之中,人心生隙,百姓不再相信士族,也是情理可原,無可厚非。你這裡同我發發牢騷就是了,不要出去嚷。畢竟我們還要寄居在人的館舍當中,不得不謹慎些行事。”
香荔畢竟還是知道些分寸的,發誓不會給娘子惹來麻煩,當即緘口不言了。
她心無城府,一些牢騷發過了也就算了,不會放在心坎上多加忌恨,這樣的人睡得也香,沾着枕頭就能着。
杭錦書卻橫豎難眠。
離家的腳步近了,這一切還恍惚不大真實。
兩年多以來,第一次離開荀野,她那位魯莽憨直的夫君。
也不知,他眼下正在做什麼,是挑燈看兵書啃噬精神食糧?又或是整夜整夜地與諸将商議如何行軍?
一束寒夜涼風輕輕吹起杭錦書的發絲,拂向木棂中葳蕤燦然的燈火,卷動得火苗踴躍,有種撲滅前高漲的氣焰。
不出所料,下一瞬,那火光被撲滅,與此同時,杭錦書的耳膜裡鑽進來一片隐隐的叫殺聲。
随軍同行兩年,杭錦書對于這樣的聲音極其警覺,當下立刻反應過來,這不是正常現象,驿館外出了大事。
她正要開窗,但還沒等她從黑夜裡摸索到窗邊,外頭忽地有一人舉起了火把朝着此處狂奔而來,火光映亮了窗外的夜色,一直粗壯結實的手臂訇然撞開了木窗。
嚴武城嚴肅中隐含焦迫的臉孔随火光送入眼簾,杭錦書一怔:“嚴将軍,發生了何事?”
嚴武城将火把交給杭錦書,沉聲說道:“一支來曆不明的隊伍偷襲了驿館,不知是何人所派。夫人切莫憂心,先喚醒身邊人,與末将撤退。”
杭錦書不肯,搖頭道:“不行。”
嚴武城萬分錯愕。
杭錦書接過了火把,但并未有動作,隻是道:“敵人一定是知曉我與夫君分道而行,所以特來擒我,以我作為要挾夫君的籌碼,我鬥膽猜測,定是夫君營中出了細作,将我離開北境軍南下取道鳳首山的消息傳給了王氏。從此地再往南,到處都是南魏的眼線和軍力部署,我要是落了單逃走,根本插翅難飛,不僅容易被王氏抓獲,還會讓夫君失了消息。不如就在此地據守,北境軍得知消息,一定會盡快馳援。”
夫人考慮得在理,危急時刻,夫人的臨危不亂和從容鎮定,讓他一個須眉男子也自愧弗如。
“依夫人的,末将已經派人放出響箭,北境軍看到響箭一呼百應,附近的人手應當會盡快趕來。”
話是如此說,可再快的援軍趕過來,也需要一兩個時辰。
南魏偷襲的這一支人馬,雖隻有五百人,但全是細柳營精銳,為首之人,更是栖雲榜上排行十八的高手李貘。
嚴武城率軍極力阻抗,但仍舊難抵李貘骁勇,這一支北境軍被以驿舍為中心團團圍困,那個驿丞早已吓得兩腿發軟,居然要去給南魏軍開門,嚴武城見其動搖軍心,當下裡踢了一腳送他出去。
李貘以為是暗器從牆内扔出,揮起屠刀,一刀将他砍殺在地,形容冷漠而嚴厲,手持飲血屠刀,大喝:“沖鋒!生擒杭氏,賞銀一千!”
所以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些興奮的南魏軍聽說拿下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杭氏,還能得道一千賞銀,當下裡個個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用李貘再鼓動,紛紛揚起長矛試圖搗毀圍牆。
嚴武城率人以圍牆垛子為掩體,設下據點,号令軍隊放箭,不準南魏軍隊靠近。
南魏這支奇襲的人馬也有弓箭,兩下對着拉弓,流矢之下互有死傷,但終究是南魏這支軍隊的箭镞不夠,率先耗空之後,李貘命人放棄弓箭,強取驿館。
攻伐的聲音猶如排山倒海般催人心腸,香荔吓得臉色發白,但還勇敢地擋在杭錦書身前,一步都不退讓。
杭錦書手中舉着火把,與香荔在館舍内不曾出,厮殺中,一支羽箭突然竄出,直取向驿站寝房,幾乎是擦着杭錦書的耳朵過去。
即便已經穿過了窗子,其勢尤能破壁,竟穩穩地紮進了她身後的那堵厚障壁中。
杭錦書當機立斷,意識到是自己舉着的火把給了李貘瞄準的目标,當下将火把扔在地面舉起一把長椅将其砸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