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孫夫人見狀,手臂松開了女兒,騰出一隻手拭了拭眼角的淚痕,臉上依舊難忍激動,但聲音卻逐漸冷靜:“我女兒歸甯,這次能在杭家待多久?姑爺怎麼不見來?”
嚴武城拱手道:“将軍正前往蒼州與南魏交戰,待奪下長安,定然親自前來拜會。在此期間,将軍夫人可在貴府長住。”
雖說他們這個姑爺與衆不同,的确是人間猛将,他和錦書也是聯姻,并無多大的情分,但成婚快三年了,他不放錦書回家,他們更是連姑爺的一面兒也沒見到,此人委實是不像樣。
原本當初讓錦書去聯姻——說是聯姻,同和親也沒甚兩樣,孫夫人就是不同意的,族中的女兒那麼多,家主偏生就看上了她這個寶貝疙瘩。家主自己也有一個女兒,不過比錦書小了三歲,要配那荀野也配得,他非說錦書行事穩重,辦事有章法,不會出格,比她那個唯唯諾諾的女兒出色,如此一頂高帽子扣下來,沒理也成有理了。
再說這個姑爺,出身寒門,是個伧荒武将,就是争得了天下,他那祖上賣草鞋的出身也讓他們家為天下士族所不恥。他還霸占了她女兒兩年多,遲遲不肯讓她們母女相見,真是蠻不講理,可以想見其人,也必然是個揎拳裸臂的野人。
不過當下母女重聚的歡喜蓋過了那些耿耿于懷的怨氣,孫夫人不冷不淡地向嚴武城道了一聲“知曉了”,便改換笑顔,挽住女兒的手臂往裡走。
杭緯在後,周全仔細地向嚴武城善後。
杭遠之也虎頭熊腦地随着母親妹妹一同入門。
嚴武城雖是武人,但也不是傻子,不會感覺不到自己在零州備受夫人家中冷落,好在夫人終于回了家,他也可回營向将軍複命了。
恐怕将軍這輩子也沒見到夫人這麼高興過,露出如方才母女團圓時那般的喜極而泣的神态吧,他若知曉了,應當也會放心了。嚴武城一日不敢耽擱,率軍在杭緯安排的館舍小憩一夜之後,即刻動身北上。
杭錦書與父母入了正堂,拜見伯父。
杭氏如今是杭況當家,當初也正是伯父,慧眼識英雄,在天下一應俊傑當中,一眼相中了北境荀家的荀野,做主将她嫁給了荀野為妻,從危如累卵的境地裡挽大廈于将傾,扶着杭氏風雨飄搖地走到今天。
眼看着天下即将平定,是姓王的還是姓荀的得天下,估摸着就看着蒼州這一榔頭的買賣了。
大局未定,杭況心頭的陰雲就散不了,“荀家得了天下,我們就是座上賓,王氏得了天下,我們均為階下囚,今日杭氏與荀氏聯姻,便是系于一根繩上的螞蚱,并非與荀氏泾渭分明便可以逃離漩渦,諸位若不想到了最後雞飛蛋打,就要對荀家軍恭敬一些。”
被伯兄訓斥,孫夫人臉色不悅,隐隐有些氣憤。
杭緯早已巴結而來,連連點頭應是:“是。我已安頓諸位将軍下榻館舍,今晚還教人多添一些褥子和炭火過去,數九寒天,不可凍壞了遠道而來的軍士。”
見他還算知曉些道理,杭況也就不再計較二房今日對嚴武城的失禮之處,轉而問起杭錦書:“荀野可曾說過,他打南魏這一戰有無勝算?”
霎時花廳當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往日裡在杭家說不上兩句話的二房大娘子吸引去了,仿佛她眼下能一錘定音,号令衆人似的,杭錦書以往在家中時,從未享受過如此“禮遇”,細想來,也全然不是為己,而是因為荀野。
她誠實地搖首:“并未提過。夫君極少向我提起他的戰事。”
杭況不無失望。
杭錦書又低聲道:“但我自随軍同行以來,不曾見過荀野吃敗仗,就連鶴鳴山衆匪,他也不過用了一兩日便能蕩平山頭,想來應是無虞。”
杭況不以為然地道:“烏合之衆,焉能抵得過南魏王氏十萬訓練有素的精銳。荀野此番是遇到難關了,這蒼州要是拿不下來,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北地與南魏分庭抗禮,瓜分天下了。”
這時,杭緯發愁起來:“即便是二分天下,我們零州隻怕也在王氏的管轄之内,雖說我們是世家,王權也還無法直接将我們連根拔起,但将來必然也要處處受到掣肘,難再圖遠了。”
杭遠之不屑地道:“父親。難道我們還要仰人鼻息過活?王氏靠的什麼揭竿而起,我們依葫蘆畫瓢照做就是了,他又不是琅琊王氏,我們杭氏也是貨真價實的世家,大不了再反它一回!”
此話引來了杭況訓斥:“你當争奪天下是你小孩兒過家家?沒有錢财沒有兵力,空有名聲,誰肯為你賣命?”
杭遠之就是不平,這天下能姓王,也能姓荀,怎麼就不能姓杭了?
他又不是繡花枕頭棉裡草包,他也自幼習武強身,雖沒上過英雄榜,但料想那栖雲閣多年前已經被滅了,那榜文都快十年不更新了,如果放在今天,栖雲閣榜單上必定有他一席之地。
他的妹夫荀野,也不過是一隻鼻子一張嘴,又無三頭六臂,怎麼他能做的事,自己就做不得?
伯父不過就是看不起二房,順帶着對他有偏見。
倘若給他機會證明自己,妹妹根本就無需犧牲掉自己的終身幸福,遠上北境去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
杭況冷靜思量,指尖在膝頭盤桓,良久後,他緩緩歎道:“我已做好決定,果真到了南北而治的時候,我們杭氏舉族北遷至隴州。”
這可是個天大的決定,别說族中的老人,就連堂上諸人也都提出了反對。
杭況身為家主,有擅主之權,他的長目環視過堂上跳腳的諸人,冷聲道:“亂世圖存,殊為不易,難道你們忘了,錦書是因何被迫北上聯姻,難道你們想讓她的犧牲付諸流水麼?真到那個時候,不走,便是一死,我們千年世家,守的是人,是家風,是傳承,而并非一塊土地。當年衣冠南渡,早已有過一回,今日又何須食古不化。”
堂上衆人一時沉默不語。
杭況起身,對衆人道:“做好準備,但也無需驚惶不安。當初我看中荀野,就是看中了他這個人的能力,相信北境軍,不會教我們失望。來日,如荀氏果真奪得天下,若遇到世家反對,我等也應極力周旋遊說,連橫世家臣服荀氏,穩固人心,這是作為聯姻的一方,當初我們承諾荀伯倫的事。”
家主已經做好了決定,不容置喙,剩下的,不過就是他們各懷思量罷了。
好在這一番話還沒完全沖淡杭錦書歸家的喜氣,母親孫氏,在花廳聚會散了後,拉杭錦書回到當年她待字閨中時所居的汀蘭園。
這園中僻靜深幽,雖是冬日,但琪花瑤草漫漫,色如噴霞。道路兩側柏木蕭森,遍植桑榆槿柘,一隻隻絹紗宮燈的光芒,從黑暗當中殷勤拱出一條蜿蜒闊道來。
從軍營羁旅的生涯,一下回到了世外桃源的人間,從地下回到天上,還讓杭錦書沒适應過來。
人懷着久困羁旅的疲乏,被母親一把送入熟悉的閨房。
這房内陳設一切如新,帳内設有好聞的鵝梨帳中香,紫檀木的嵌螺钿的錦雀紋理木案上,一隻玉雪可愛的狸奴正睡得慵懶香甜。
“香香!”
杭錦書吃驚地看着那隻貓兒,沒想到,她竟還養在這裡。
看模樣,它吃好睡好,樂天不愁,比三年前她離開杭家時還要膘肥體壯,此刻正盤着尾巴,在桌案上四仰八叉地打呼噜。
這模樣,活像一個人。杭錦書會心一笑。
孫夫人歎了一口氣,攥住了女兒的手,在杭錦書詫異望過來時,她低聲解釋道:“當年送你走的時候太匆忙,北地日子又不太平,加上那荀野……帶香香去總歸是不好,你走了以後,阿娘讓人照看着你的狸奴呢,就等你回來。誰知道,這一去,竟就是三年啊!”
說起來,孫夫人對荀野還有隐隐的怨恨。
杭錦書呢,不像母親這般埋怨,何況伯父說得對,是聯姻,沒有誰對不起誰,她應當盡力彌合兩家,讓兩家擰成一股繩,不可内讧。
“母親,”杭錦書反握住母親的手,微笑溫聲道,“荀野待女兒極好,從未予我氣受。”
孫夫人将信将疑,怪異地看了女兒幾眼,不大肯信:“真的?”
說完,她又小心地道:“那陸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