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好吃好喝的,你非得要去那些地方幹什麼?”
“我想活得有價值,媽。”莊夢蝶一隻手放在褲面上因說這話的時候倏地的捏緊。
“你——”
母女兩說話間,家裡的座機響了。
林紅接下,聲筒裡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林阿姨,夢蝶回北京了嗎?”
林紅到是把這事給忘了。她忽得想起,自己還囑咐過對方,一定要将自己的女兒從窮鄉僻壤裡帶回來。
不過讓林紅這個做母親的沒想到的是,昨天自己女兒莊夢蝶先主動回來了。
林紅語氣帶着抱歉,“小陳啊,不好意思。夢蝶昨天剛到家,我忘記打電話同你說了。”
電話那頭的男人并未惱,隻是微微松了一口氣,他接着說:“她回來了就好,我剛到襄豐,最遲可能得明天早上才到北京。”
男人明顯沉默了半晌,然後才又開口:“林姨,您别催夢蝶,我們的事不着急。”
莊夢蝶坐在椅子上,望着自己媽媽的笑臉,她能夠明白這個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
——陳浩林。
是她爸爸戰友的兒子,那會兒她爸還在世的時候,和還沒出生的兩人私自定過娃娃親。
說是娃娃親,其實兩家人一點都不親。陳浩林是這個節骨眼兒才出現在她生活裡的,對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要談及情情愛愛,莊夢蝶着實不知道應該如何。
她不過才截肢裝上義肢過了一年,這一點陳浩林也很清楚。他大可以以前突然出現,若是今時今日,莊夢蝶實在是不敢細想。
但她身上确實沒有利益可圖,工作因為自身缺陷的原因沒了,她的身心也同此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林紅和對方寒暄了幾句就說笑的挂掉了電話,視線再次掃回莊夢蝶的時候她眼神裡又多了幾分無奈。
“小陳是個可靠的人,媽說得還不夠明白嗎…小蝶。”林紅語重心長。
聽見這話,莊夢蝶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拉開自己的褲腿,雙眼開始溢着紅,擡頭望着面前同她一樣對希望有些麻木的母親,聲音發啞:“如果我是陳浩林,一個學曆家境都不錯的人,憑什麼要選一個我這樣連身體都不完整的人做妻子?憑什麼?你告訴我,媽?”
林紅被問得啞口無言,她的視線不在攏向自己的女兒。
過了半晌,她說:“可是,你和她——”
莊夢蝶聲音決絕:“我和他不可能,即便在一起也不會幸福。我現在說清楚,對他,對我都是好事。”
“媽,請你以後,不要再撮合我和他了。”
莊夢蝶雙手把着輪椅的雙輪,艱難的将自己推到了院子外。後面的人也沒在再叫住她。
巷子的老院裡種了一顆法國梧桐,這個季節葉子也掉得所剩無幾。
莊夢蝶一擡頭,就能從樹枝的縫隙中窺見被雲層遮蓋住的日光。她微微虛了些眼,背靠在輪椅上,黑色長睫微卷,腿上批蓋着毛毯,微風掠過腳踏闆,她右側褲管同最底下的一節毛毯随風擺動。
冷風裡,她模糊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帶着急促和恐懼的語氣,她非常清楚那是屬于自己心底的聲音。
一段自己不願意細想的回憶撕裂着她的心髒。
……
“老師帶你出去…老師…帶你出去…”
地震那年莊夢蝶懷裡抱着一個女生,她急切的往安全出口快跑而去。地面劇烈晃動,頭頂時不時落下一截房頂的一部分,她被砸得頭破血流,嘴唇幹枯發白。
哪怕這樣她口中依舊提醒着懷裡的女生不要睡着了,她害怕懷中之人閉眼之後就永久救不回來了。
舞蹈室在四樓,因為這邊突如其來的地震,逃生機會基乎很渺茫。
曆經那場地震過後,她在床上昏迷了很久,在醫院病床醒來的時候,聽到的是自己懷裡的學生被廢墟掩埋,消防員挖掘出來的時候,全身已經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消息。
母親林紅坐在床邊告知她自己學生死訊的那一刻,手置在她腿部上的被子時,腿下另一截是凹陷進去的。莊夢蝶心急掀開被子,不可置信的一幕沖擊着自己的神經。
“啊!!!”莊夢蝶無助的吼叫着。
“小蝶,你聽媽媽說,方涞的事不是你的錯——”林紅抱着基近崩潰的莊夢蝶。
莊夢蝶雙眼充血:“媽,如果不是我說要幫她糾正舞蹈動作,也許方涞那天就不會出現在舞蹈室。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她捶打着那隻已經缺失小腿纏繞着紗布的大腿,白色紗布立馬暈開紅色的鮮血。林紅哭着制止她,“你幹什麼!你别怪自己,算媽求你了!”
病房兩人的動靜太大,護士走進來撞見這一幕,跟着一起攔了下來。
“我成了這個樣子,你告訴我,活着有什麼意思?”
住院的時候,有個護士這樣同她說。
“既然以現在的身份活不下去了,不如試試以你學生的意志活下去。”
那天是零八年中最熱的一個夏末,太陽從方格玻璃中穿過,打在病床上,打在地面,窗外的光和地面折射的光一樣刺眼,如同現今寒冬裡的飛揚白雪一般。
莊夢蝶打了噴嚏,從惺忪睡意中清醒過來。
剛剛不過是又讓她在夢裡經曆了一遍所經曆的。
她慢慢推着輪椅又進了屋,使着另一隻腳的勁兒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然後熟練的裝上了自己的義肢。
“媽,我出趟門兒。”莊夢蝶叫了一聲,裡屋沒人回應,她批上了外衣,又念着,“看來是出去了。”
莊夢蝶圍上了一根紅色圍巾,拉好棉服拉鍊,最後拿了鑰匙合上門,出去那一刻身軀瞬間匿于寒風之中。
之前讓她改變想法的護士成為了她的知心朋友,今天和她見面是對方找到了她想要去的地方。
莊夢蝶坐在一個平房飯店裡,點了幾個小菜,沒等多久,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從店門口走進來。
“等久了吧?”女人率先開口,在門外抖了抖雪水,最後收了傘,将傘靠在了視線範圍内的門口。
莊夢蝶笑了笑:“沒有,我也才剛到一會兒。”
女人坐下,摘掉手套放在桌面,然後埋頭從自己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裡拿了一份資料出來。
對面的人指着上面醫療團隊和村民的合影,然後說:“這個,是我們醫院當時地震援助的時候拍下的村子,萍水村。前幾天聽你說去了雲飛鎮,我想起了這個,試試看你會不會選擇去這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