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在這等我一下。”
在帶周舒妤他們回家之前,李民富必須要去收廢品站,把獨輪車上的紙闆賣掉。
這些年他獨自照顧王若梅,生活過得并不好,莫嶺不比蘇北,幾乎沒有像樣的廠子,更不用說在這樣的小鎮上,他隻能找幾份零工打着,大部分甚至是在晚上工作。
周舒妤遠遠地看到,父親接過收廢品站老闆遞過來的錢數了起來,他們從大城市來,很難想象在這樣的小鎮上,不僅沒有流行網絡支付,更是大量使用着10塊、5塊、1塊、5角、1毛這樣的散錢。
可想而知這些年他的艱辛,心裡頓時更加凄楚酸澀。
李東城皺着眉頭怕她難過,“怎麼了?”
周舒妤緊咬着下唇,心裡難過得無以複加,她已經接受了自己死亡這件事情,但真看到父親如此潦倒落魄,她便開始悔恨不甘,為何她死了?為何她不早一天找過來?作為一個女兒,她竟然沒有盡孝到老的機會了。“……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他們,我現在的情況。還有,以後該怎麼辦呢?”
眼神裡流露無數的哀歎。
李東城知道她在乎家人,遠勝過自己。幾乎是為了讓她不難過,想都不想地說,“我會幫你照顧他們的。”
聽了這句話,她并沒有松一口氣,心頭仍有太多的擔憂了,不僅是對父母的,還有對李東城的,“就算我死之後?”
李東城苦笑着點點頭,知道她這話的内涵。“我們倆結了婚,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我自然會照顧他們。”
周舒妤沒有忙着回答,她知道動情時人會說出各種話,而能不能付諸行動則另說。她不是不相信李東城,而正是因為太了解他,所以反而猶豫。
這個時候李民富回來了,他這個簡陋得像一棟破房子一樣的父親,依然想着熱情招待女兒和女婿吃一頓早餐。
來到早餐店裡,周舒妤把辛勞的父親摁着坐下,自己去點了三碗馄饨,把錢也給付了。
這讓李民富多少有些無措了,“我兜裡有錢……怎麼能讓你來給。”他的女兒是長大了,但他沒想過自己已經到了,要靠她養活照顧的程度。
“爸,我在外面賺了錢。我照顧你,拿錢孝敬你是應該的,況且你養育我長大,我不孝敬你,我又該孝敬誰呢?”
李民富。聽了這話心裡美滋滋的,他開始有一些女兒回來的實感,甚至大膽地享受起女兒給他拿筷子端水的好來。
但對面的周舒妤一直顯得很憂愁,一點笑容也沒有。她的男朋友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吃馄饨的過程中,李民富也問了幾個問題,似乎都讓女兒很為難:
“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周舒妤回答不上來,他就以為是她不想回答。馬虎地掩蓋過去,“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你男朋友是幹什麼的啊?”看上去細皮嫩肉,肯定不像是個做重工活的人。
周舒妤還沒思考完這個問題,李東城就看了她一眼,幫她答了。“伯父,我是唱歌的。”
李民富沒想到過這個答案,但是還是下意識地誇獎到:“唱歌、唱歌好啊。”他又隐隐想起王若梅反對過女兒和誰在一起,那個孩子就是不務正業搞音樂的。
一想到王若梅,他吃飯的心情也沒有了。怔怔地看着周舒妤出神,“你回來,你媽一定很高興。”
聽到“媽”這個詞,周舒妤的動作也完全停頓下來。他沒有擡頭,睫毛也垂得很低。“我媽,我媽她還好嗎?”
李民富實在很難擠出笑容,這事也瞞不住,“她一直以為你沒了,我也是。”他說這句話時,有無盡的對周舒妤愧疚。“你媽受了很大的刺激,腦子也不正常了。我一直照顧她,但沒有好轉。她不是不想去找你,你别怪她。”
李東城用筷子的動作也停住了。很難描述他聽到這些話時是什麼感情,盡管之前周舒妤說得再輕描淡寫,掩蓋罪證。但是憑借他模糊的認識,他就是知道周舒妤一生的悲劇跟她媽脫不了關系,要不是她媽逼着她隻能學習,逼着她來莫嶺,周舒妤也許不會死。
他隐隐約約,刻骨銘心地恨這個人。
有條件的話,他真想問問她這個當媽的心是怎麼長的,可現在竟然聽說她已經神經失常了,所有的憤怒和悲哀徹底沒有了發洩的出口。
簡直是個笑話,這世上怎麼會有人這麼幸運?逃脫了一切的質疑和責怪。
周舒妤那邊的心情則更為複雜。
上一次和母親相見,這是死前的最後一次争吵,已經是上輩子那麼遙遠的事情。
她本來就很難想象,自己再重新見到她,母女倆會是什麼反應。現在甚至正常對話的權利都剝奪了,她能認得出自己嗎?她記得當年發生的事情嗎?她會跟他說什麼呢?
似乎看出了女兒的不安,李民富安撫道:“沒事沒事,我們回家說,隻要回到家一切就好了。”他繼續吃馄饨,把自己的黑暗和彷徨也一起掩蓋了。
周舒妤也隻好點點頭,看李東城也沒什麼食欲,還捏捏他的手,讓他多吃幾口。
李民富和王若梅的住處不在鎮上,而在山上,昨天晚上周舒妤他們到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便沒有上山。
現在加上父親,他這個本地人有門路,打個電話找熟人開車帶他們上山,他可舍不得自己的女兒,跟他一起走一兩個小時的路。
開三輪摩托的司機認識李民富,也知道他有一個女兒,“離家出走這麼多年,現在終于回來了。”
這是對外流傳的版本,李民富憨笑着沒有解釋。周舒妤也隻是默然以應,唯有李東城覺得有些不舒服。
司機看這個女孩很安分的樣子,怎麼樣也不像是一氣之下離家出走10年的人,但這種事又怎麼說得定呢,他很清楚裡面李民富家的情況,多少有點同情之心,又忍不住勸了一句。
“這麼多年你爸爸一個人照顧你媽媽也很辛苦,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啊,把話說開就行了。”
李民富給司機遞了煙,但并沒有圍繞着這個話題說下去。
周舒妤聽着呼嘯而過的山風,看着山上的景色,不斷上爬的泥路,路上兩邊的綠黃色的草,上面還有一些霜,或者類似冰渣子一類的玩意兒,樹木林立透着一股幽深的寒意,山間沒有下雪,但是卻有輕霧萦繞。
她想起很久之前,她第一次來到這座山上的時候,是和搬家行李一起坐在一輛大貨車後面,那大概是輛裝牲畜的車,味道非常濃重。陌生而孤獨的感覺,至今印象深刻。
李東城似乎有些難受,不知是因為暈車還是高原反應。周舒妤按了按他的脖子,摸着他的背,幫他順了會兒氣,他挽着她的手,悶悶地沒有說話。
到了山中的村子,他們一路穿梭密林,走了十幾分鐘才到,遠遠地就看見大松樹下有一個小房子,那就是周舒妤的家。
打開門鎖進門前,李民富跟周舒妤囑咐了一句,“這麼多年,我們一直以為你死了,但怕你媽再受刺激,我沒敢提這件事,外面人不知道,你媽呢,就一直以為你在外面讀書呢,她腦子不太清醒……”
周舒妤要過一會兒才知道,她媽腦子不清醒到底是有多不清醒,打開門之後。
屋裡陳舊的景色照進眼簾,沒有開燈,全都是自然光,光照不到的地方,坐着一個老太太蓬頭垢發,穿着一身黑舊的衣服和布鞋,抱着一個黑匣子,守在一個門口邊,和她身後的小木黑椅,就像是融為一體紮進了土裡。
她的嘴唇發幹,眼神沒有一點神采。像是一個枯死的樹。
李民富說,“若梅,小妤回來了。”
王若梅一點反應也沒有。
周舒妤心裡一酸,這個女人一點也不像她媽媽,她媽在清醒的狀态下,是絕不可能容許自己以這樣一副面貌出現的。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瘋了。
“媽,是我。”她走過去蹲下身,很安靜地看着她,希望從她眼神中,能找出認識自己的線索。
實際上她不管等待多久,王若梅的眼神也沒有落在她身上,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忘記了時間和空間,甚至又忘記了她自己的女兒。
李民富把側過臉去抹眼淚的周舒妤拉起來,“沒事,你回來就好,她一直很牽挂着你,你多跟她說幾次話,也許她能夠認出你的。”
事實證明,這種想法是完全徒勞的。
王若梅對外界的事物失去了一切的反應,不管是别人對她說的話,還是出現在她面前的人。
周舒妤想扶她到亮堂的地方去坐,她不肯,她就要守在那個房間的門外,甚至還會很嚴肅地說,“老李!女兒在房間裡讀書,别吵到她了。”
周舒妤一愣,心又是一碎。
她媽媽的記憶才是真正地停留在十年前,甚至還在想象自己還在那間小黑屋裡學習,不久之後高考來了,她會擁有光明的前途,她的成績能夠證明,王若梅的女兒不比誰差。
她的媽媽還活在這種執念和黑暗裡。
一瞬間,她甚至明白了,媽媽手裡抱的黑匣子裝着什麼。
王若梅就一直抱着它,吃飯的時候也不肯歇手。
李東城很好奇就問周舒妤,“那裡面是裝了黃金還是錢這麼貴重,你媽舍不得撒手。”
周舒妤給自己父母夾菜,“裡面裝的應該是我的手機。”上山之前她特意去銀行把自己幾乎所有的積蓄都取了出來,然後和父親去菜市場買了一隻母雞炖湯。
李東城一時不知作何感想,隻覺得這個房間裡的氣息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但周舒妤和李民富對此卻是習以為常,李民富一邊熟練地給王若梅喂飯吃菜,一邊道:“那盒子裡的手機都不知道摔了多少遍,早就沒辦法用了,也就任她裝在裡面了。”
這大概就是他們分手之後,周舒妤失聯的真相。
李東城低聲問她,“我給你打那麼多通電話,發那麼多通短信,你一條都沒收到?”
周舒妤看着自己已經癡呆的母親,漠然答道:“開始的時候收到了,後面手機就不在我手了。”
她從家裡逃出去的那一天,有想着帶手機逃跑,但是打不開鎖,隻好拿着木匣子先走,結果自己摔到水裡,這個木匣子倒是被找回來了。
吃完飯,周舒妤洗了碗,又給他們洗衣服。李東城想打下手,卻幫不上忙,之前參加綜藝的經驗用上了,山上用水不方便,沒有裝水龍頭,用的是人工打的井,他自告奮勇去提水,結果因為青苔濕滑,毫無防備地摔了一跤。
周舒妤很心疼,給他處理了傷口,但是家裡沒有藥。李民富為他們聯系了下山的村民,莫嶺的男男女女身體強壯,哪會在乎這一點傷,還覺得城裡面的人格外金貴。但對他們總體來說還是熱心腸,善意的。
離開家之後,李東城問了一個他一直很好奇的問題,“你說你掉進了水裡,是在哪裡?”
周舒妤沉默了一會兒,她很清楚地記得自己逃出來的那一天是早上,山上湖面上的冰還沒有完全融化,她并沒有搭上順風車,也沒有跑出多遠,甚至在一時心急下迷失了方向,走偏到另外一條路上。
“在那個方向有一條湖。”
她指了一個方向,村子裡面的人知道那條湖的名字,不過是用莫嶺話說的,他們不知道方言在漢字中的對應。
下山之後,他們采購了一些常見的藥品,周舒妤還去當地市場上給自己爸爸和媽媽挑了幾件新衣裳。
她有問過爸爸在這邊生活一切都不方便,為什麼不回蘇北?他的回答是在這邊照顧媽媽反而方便一些,而且他們也習慣這裡的生活了。但在山上居住,上山下山,總要有一輛車才方便,在買車這件事情,還得是由爸爸去決定,她也隻能出錢。
趕在天黑之前,坐車回到山上。
一家人一起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