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公主換下騎裝,着了一身藕荷色縷金海棠紋襦裙,披帛是金銀粉繪花的薄紗羅,兩柄大扇替她遮着陽。她點了一下草坡上的人數,不滿道:“還差些人,人少如何得趣兒?”
公子身旁的宮婢給她補着香粉,笑道:“公主殿下可真是難為這些學子了,都是拿起筆作詩作文章的人,哪能讓他們真正上馬騎射呢?”
李簪雪往後一仰,嗤笑一聲:“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罷了,父皇年年科舉,招的便是這些酸儒。你還當本公主一心向學?不過......那個曾閱,倒是個可用的。”
她伸長脖子,往一旁喊去:“三哥哥,你當真不上馬一試?”
李谲眯着眼,擺擺手不說話。
這個三哥哥,向來都是這幅懶散甚麼都不在意的模樣。李簪雪噘着嘴,目光一掃便落在裴賀身上,芳華年歲的郎君身高欣長,堂堂一表,她那雙圓眼睛一眨,“裴少卿?”
“見過晉陽公主。”裴賀站在日頭下,耳邊是呼呼的江風吹過,吹幹了耳廓上的一層薄汗。
李簪雪扶着宮婢的手起身,笑道:“父皇曾言,朝堂官員應效仿前賢,黃冠草履,與民同樂。裴少卿青年才俊,何不上馬一試,也好彰顯我晟朝官員之風。”
裴賀歉意:“回公主的話,下官并不善騎馬,隻怕會贻笑大方。”
李簪雪哼笑一聲,用手撥着發髻上的珠花,“裴郎君貴為大理寺少卿,若不能駕馭馬匹,如何能征服那百般懸案。想來是不屑于展現給我一介女流之輩罷了。”
裴賀忙行禮,垂首道:“下官豈敢,隻是自幼身子積弱,不能馳騁于馬上,辜負公主恩德!”他說得言辭懇切,李簪雪卻像緊咬着不放似的,又道:“曆經科考,又涼州三年,裴少卿難道連馬都上不了?”
衆人都看得出來晉陽公主就是在刁難這個方從涼州回到長安的大理寺少卿,公主愛養面首是滿城皆知,這個裴少卿又是俊朗清秀,風姿綽約,隻怕公主也别有心思。
沒人敢為他開口,這可是最受寵的晉陽公主啊,哪怕要了這小官的命都不為過。
李谲喝了口茶,看戲似的淡淡道:“她一向肆意,這個大理寺少卿今日被她挑中了,不脫層皮是不行了。”
虞泠垂下眼,手在那本《孟子》的書封上摩挲着,一片軟白的花瓣落在其上,像是落了一片雪。她想起在朔北時,裴賀被逼着參與冬狩,差點死在雪狼口下。那時的他,雖然無措,卻能克制自己的心神不至于慌亂。可是長安,與朔北不同,天子腳下,他們都被一重無形的枷鎖束縛着,無論官居幾品。
那重枷鎖,叫——權力。
權力,在任何地方,或是朔北或者晟朝更或是南國,都是說一不二,置之于死地的天。皇命,就是天命。
今日,兩人相隔不遠,自己隐姓埋名,顯然是不能出手幫他了。
她額角青筋一跳,擡眼便是連雲帳上垂下迎風吹擺的絡子。
裴賀知曉晉陽公主此舉是因于他今日出手打攪了她的宴會,擾了興緻才會這樣。
“若是缺了一人,本公主這走馬觀花便不得行。”李簪雪笑笑,她左右翻看着自己的指甲,就等着裴賀的回答,“或者,還有人願意補上這個空位。”
衆人面面相觑,聞笛不忍裴賀答應公主的請求,小聲道:“不若我替郎君上?”
裴賀面色如水:“你一個小小的書童,不從馬上摔死或被馬蹄踩死就是幸事。再說,公主是刻意為難我,讓你替我,豈不是打她的臉?”
不答應公主的請求,案子查不完,官場之路恐怕也難保。
“為何您總是被逼着騎射?難不成人人都能看得出來您不擅長馭馬之術?上次便是摔斷了腿......”聞笛為難道。
裴賀就要答應,倏地從不遠處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
“公主殿下,草民願替少卿一試。”
......
侍劍從花叢間探出頭來,一白面青衣小郎君正遠離人群而來,正是常歡。他面色焦急又緊張,不停用袖子去擦汗,像是看到了什麼索命的閻羅。
公主宴會,他竟不通報便擅自離去?侍劍心想。
常歡心急,一腳将鞋邊的小石子踢進道旁的水池裡。
咕咚一聲,反倒平靜了他的心神。
“這位郎君是往哪裡去?”一個小婢女看見了常歡背離人群而去,有些詫異道。她手裡端着托盤,想是去馬場侍奉酒水的。
常歡愣了一下,回道:“在下衣服遭了泥水,且去換一身。”
小婢女看了一眼他的衣角,道:“奴婢喚人帶您去吧。”
見常歡搖搖頭,她又補充一句:“前面園子裡跑進來隻野犬,正捉人去拿呢,郎君當心!”
“野犬?”常歡怔住低吟一聲,小婢女哼着調子已經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