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至,落雪有聲,聞笛拿着一大把竹掃帚在院子裡清掃着積雪,他的肩頭、帽頂,皆是一層晶白。
院門鮮少有人至,今日倒是新鮮地冒進來一個人影。
“你現在掃了,後面還是會下的。”虞泠輕輕合上院門,朝他眨了眨眼睛。她手裡提着菜和肉,一搖一晃地踩在雪地裡。
聞笛還是第一回見到如此鮮活的虞泠,想來不知從何開始,她和郎君又重新熟絡起來。不,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
他笑笑:“如若不清掃的話,後面結冰了來往行走回打滑。”
言罷,聞笛走上前,接過虞泠手中的菜籃,驚訝道:“虞娘子,你買了這麼多?”
虞泠提了提菜籃,笑盈盈道:“我起了大早,還有這些肉,是張屠戶托我送來的。裴司馬日理萬機,這些是必不可缺的。”
“哦,我想問問,甯州城内糧食預備地如何了?”她忽然想起了,便開口詢問。
聞笛拄着掃帚,“聽聞援助的糧食已經往甯州城來了。靳刺史尋了處宅子,想要郎君搬到城内去,不過我看着郎君似乎不太舍得,遲遲沒有動身的意願。”
虞泠深吸一口氣:“這裡安逸平穩,誰會不眷戀?”
聞笛點頭:“我去将這些煮成好消化的肉粥,娘子也留下來用些吧。”
“也好,”虞泠朝他笑笑,補充一句,“這樣好的肉落在你手中啊,真是暴殄天物。”
屋内,裴賀正好聽見她的聲音,便放下書卷走了出來。看見她時,兩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裴賀歎息,看着身旁的傘,心道又是不必了。
虞泠走到跟前:“聽說,糧食的事情解決了?”
“是的,我書信至長安,很快便得到了回信。此事也要感謝當初在長安的朋友,同僚促成。”裴賀斟了一杯熱茶遞到虞泠面前,“還記得大理寺卿鄭長原嗎?是他派了人親自護送糧食。”
虞泠呷了口茶,慢悠悠道:“鄭寺卿?我記得他是個頗為圓滑世故之人,從前都是對你避而不見的。”
“那時身在其位,多有不便,我能理解他。”裴賀低頭道,他指尖撚開一點檀香,徐徐撒入銅爐。
“是啊,若我身邊有個這樣不通人情的下屬,也會感到棘手的。”虞泠看着他,露出笑容。
裴賀登時臉頰绯紅,他挪開目光,不管怎麼躲,都有一點滾燙烙在身上,他道:“年輕氣盛,總覺得隻要意志堅定,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
“初生之犢,覺得隻要想做什麼便一定能做到。”虞泠垂下目光,打開的門扉外露一片雪色,天凝地閉,風厲霜飛,一如她在朔北時。
“裴賀,”她擡起眼睛,“你想過回長安嗎?”
“你心裡知道是誰在陷害你,也知道自己可以依附誰。你不是心甘情願龜縮在這裡,你尚在等待嗎?”虞泠問道。
裴賀隔着縷縷香煙而望,富貴奢靡的長安就像一場夢,好像昨日他還馬上看花,春風得意,今日就落魄在風雪摧殘的邊疆。他心系天下,仁愛百姓,不顧危險深入北地,以己之身看待難民,為官,他無愧。
可是,裴賀你難道沒有不甘心嗎?十年寒窗,你本應該高官厚祿,坐享富貴,如今卻在這樣一個小小的村中。
他道:“那日,聖人傳我,讓我選擇,我本可以選擇那條安逸的升官之路,可是我沒有;那日,陽泉侯步入大理寺,他也給予了我警示,我同樣做出了悖逆他本願的原則。一副好牌,在旁人眼裡我是打錯了,但是在我眼睛,未必我就不是勝者。”
裴賀擡起那雙映着雪色的眼睛,裡面淺淺一灣月牙兒般的亮點,“那你呢?你難道不希望我這樣?”
比起旁人,他更在乎的是眼前人的想法。
若她想要安享富貴,羨慕長安的富貴迷人,那自己就去争。
聞言虞泠道:“你可以不甘心,我無論甘不甘心都是這樣了。”
她将茶水倒在炭盆中,裡面滋啦一響。雪點沒入烏發間,像生有白皙杏花。
“我希望你做你想做的。”虞泠擡起鴉羽似的睫毛,“從前我做什麼都隻為我自己。如今一路走來,見過戰争狼藉之處,看過民生民苦。我願意想其所想,你珍愛難民我便也珍愛難民,你為民請命,我便也為民請命。你是對的,無論這個世間是如何的是非不分,可你都是對的。”
是認可還是私心,早就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是對是錯,向來對旁人來說并不重要,隻有我們才覺得它們重要。可是這世間若是不以對錯,不以公平正義為支撐,恐怕早就坍塌。”裴賀輕聲道,他讀萬卷書,不是來當一個無用的官的。
他是虞泠從未見過的人,虞泠從陰濕的地方爬出來,猛然見到一點光亮,唯恐是鏡花水月,又為自己的陰暗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