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泠生在秋天,那是一個寒涼的夜晚,滿地都是落葉,檐上生着秋霜。薄薄一層,像貴人身上穿的輕紗。
娘在閣中喊了一夜,大汗淋漓,一盆一盆的血水因為沒有那麼多宮婢就這樣駭人地擺放在地闆上。力氣将近時,她望見一道灣灣的銀河,波濤聲掩成嗚咽,波光粼粼,從九天上,淌入自己的肚子裡。
她就這麼誕生了,阿娘覺得她是老天賜給自己填充孤寂生活的孩子,取名為泠。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瘦弱的孩子煎熬過隆冬慢慢長大,王室血脈的誕生并沒有使這個才人的地位得到多大的改變。她們依舊在狹小的宮殿裡過着樸素的,無人問津的生活。
娘是個氣質溫柔,身段嬌弱的女子,她出身低微,母家并不強盛。入了王宮之後,因為美貌得寵了一段時日,而後便被宮中數不盡的春色沖刷到無人問津的角落,不過她比旁人幸運,那一兩次的寵愛讓她有了身孕。
雖然這個孩子并沒有依照宮人的想象成為她的助力,但是看着孩子一天天長大,那顆鎖在深宮中幹枯的心也受到滋潤,逐漸生根發芽。
虞泠還記得霞光下母親的臉,她縫着衣裳,輪廓柔和,口中哼着家鄉的小曲,笑得那樣溫柔。
“阿泠,過來讓娘看看。”她将小虞泠拉過來,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發頂,“長得真快,都成大姑娘了。”
“長大了還會陪着娘嗎?”娘笑得眉眼彎彎。
小虞泠用力點頭:“嗯,我永遠陪着娘。”
隻要他們母女在一起,哪怕沒用錢,沒有地位也沒關系。
宮中拜高踩低的人多了,他們見母親遭冷落,漸漸也不将她放在心上,連同那個本該貴為公主的女孩。同樣都是公主,一個金枝玉葉,另一個就卑賤如塵埃,甚至都沒人知曉她的存在。
虞泠小時候時常受到欺辱,被宮人使喚做奴仆,有一次還被幾個宮婢一齊關在空屋子裡整整一天,她哭得嗓子都啞了,也沒有人來尋她。裡面又黑又冷,還時不時發出異樣的響動。
她哭得沒了力氣,抱着膝蓋靠在門前,眼淚在面頰上幹了又淌。
從那一刻起,虞泠便明白,做人不狠便會受欺負。
那一日的結局是阿娘後來找到了她,抱着她撫摸着她的腦袋哭了好久,說着自己沒用。
“其實沒用的不是阿娘你,為何要反思自己,把所有的過錯推到自己的身上。要怪就怪那個薄情的帝王,是他始亂終棄,薄情寡義,偷竊背棄那麼多少女的青春,是他做不到對每個孩子負到該有的責任。要怪就怪這個世間的階級,上位者壓榨下位者,男人壓榨女人,才導緻了無窮盡的悲劇循環。”
虞泠還記得母親的淚落下來,蹭在自己哭幹的臉上。她和母親的悲劇是南國王上造成的,哪怕那日國破家亡,他人頭落地,自己也不能釋懷。
高樓之上,煙花綻放地明麗。她靠在窗前,一牆之隔外是清耳悅心的絲竹聲。酒香幽然,又帶了甯州特有的風情,淡淡的辛辣。
虞泠執起酒杯,将酒液傾倒在面前的花圃間,喃喃道:“阿娘,你可還好?”
阿娘生前愛花,居所裡總是種滿了花,看她唱着調子澆花,施肥,就像那個從沒有入過宮的小嬌娘。
砰,煙火綻放,千萬束皆倒映在下方的河道中,花船遊過,街邊賞花賞燈的人絡繹不絕。
虞泠忽然在對面的樓閣處看到一個熟悉的人,那人身形高挑,且穿着一身沉默肅殺的玄衣,左手執銀杯,似乎也在看着她。
她不由得心一跳,正要将那人看清楚,一陣朦胧的白煙便猛地罩了上來。
熱流襲向面門,虞泠顧不上那麼多,轉身往内間一看,裡面不知何時早已人去樓空。
她才反應過來,不知何時,絲竹聲早便聽下了。
醉香樓幾乎半數被火焰席卷,火苗舔舐着樓閣每一處,幾乎要将其吞噬在濃密的黑煙之中。
虞泠取了事先準備好的浸濕的手帕,正欲離開,忽然聽聞角落裡傳來兩道貓叫似的孩童的哭聲。
那哭聲讓她想起朔北攻入王宮的那一日,到處都是哭聲,娘用身子壓着她,那一夜,她的眼淚也是這樣落在頸窩。
火光沖天,烤得她雙目酸澀,
虞泠拖着步子上前,火焰已經充斥着屋舍,留下可行的地方并不多。她尋找着哭聲的來源,終于,在伸手掀開一張燒得隻剩一般的桌子時,看到了在下面躲藏滿臉淚痕的女孩。
她輕松一笑,朝她伸出手,溫柔道:“别怕,我來救你了。”
火焰如注,映襯着天上缤紛的煙火,從遠處看接天連地,浴浴熊熊。
衙門的人指揮着人救火,便聽人通報還有沒有人被困在火種。
裴賀詢問:“人都提前領出來了嗎?”
侍劍點點頭,他壓低了聲音回答:“遵從郎君的吩咐,在火燃起的一刻鐘前已經尋了借口,讓醉香樓裡的人通通離開了樓閣。”
他蹙眉看着烈火:“隻是沒想到那些人下手這麼快,差點就要傷及人命。幸好郎君有先知,知道他們得了消息,會盡快的殺人滅口,特出此下計。”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他們想要殺人滅口,我便草船借箭,趁機找到他們的漏洞,也算不辜負這一場火。”裴賀徐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