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安懷那張嘴向來是能說會道的。一口氣那麼多字也不帶喘,而且有理有據,一時堂上兩位判官也被說服了。但是按照流程,這麼快被說服不行,時間至少也要拖延到正午才能放人。
“咳咳,那,為何不尋求旁人幫助?如此一意孤行是否懷有私心?”
我的天啊,就想清白留在人間怎麼這麼難。淩安懷強忍要翻白眼的沖動,看了一眼墨濯漓,悄悄對她作手勢。
墨濯漓收到淩安懷的暗示,便點點頭,回她一個準備就緒的大拇指。
于是淩安懷接着回答:“當時的長生鄉已是行屍走肉的現場,而這件事就發生在宵雲宗管轄的萬界山谷内,這叫我要去尋求誰的幫助?至于私心,判官大人,我與長生鄉内一草一木,甚至靈獸石頭都是毫無瓜葛的關系,更别說人了。”
好好好回答得不錯。真想放你走了,但是這個流程還沒結束,就問兩個問題不行啊。兩個判官假意翻看記錄,實則偷偷商量到底要問什麼東西。
紀舞風輕咳兩聲,兩位判官便端正坐直。他們低頭看向紀舞風,便見她紅着耳尖,遞上來她準備好了詢問話題。還真是認真工作啊……
“咳咳……那麼,你又是如何發現長生鄉異常的呢?”
“這說來話長,我便長話短說……”
淩安懷從接到任務一直講到了後面和邪修快速結束的打鬥,事無巨細毫無隐瞞地全盤托出說了出來。
時間快到正午了,封琚月他們也終于趕到了四十二峰範圍。他們是禦劍飛行,直奔第一峰沖刺。
見實在沒有話能駁倒淩安懷,于是判官便宣讀例行的最後一個問題:“淩安懷,你後悔嗎?”
園林中臘梅的花瓣無風自動飄蕩着,不遠池塘表面掀起層層漣漪。淩安懷擡起頭,又站起身,白發絲絲縷縷得飄蕩。
“我,宵雲宗,淩安懷。心中從未悔過……”
此時,封琚月他們已經趕到了第一峰峰頂。封琚月沖進園林式四合院大門,将那朱紅的大門踹開,還未來得及從左手掌心拔劍——
隻見其中,白發女郎取镯中佩劍,白銀劍鋒置于脖頸。女郎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自覺,愧對長生鄉上下一千二十一人性命,宵雲宗弟子,淩安懷,願以自戕謝罪]。
她言語時,世界都安靜下來。隻有她的聲音,一字一句勻速道出,就算周圍人慌亂起身,就算案倒卷散,就算伸手搶奪,也無能阻止那一劍決絕又利落地封喉。
于是,還未拔出的飲月劍最終還是沒有出鞘,隻能等來她的主人撕心裂肺地喊叫,伴随着庭院中濺起的帶着薄薄藍光的血液,在第一峰峰頂響徹。
“淩安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封琚月隻覺得腦袋都是腫脹的,哭喊着撲過去,周圍左右的聲音都被溺入水中,就連自己也是,一切存在都堵塞得她喘不過氣。
好像眼睛很痛,嘶吼的喉嚨很痛,心髒也痛。
下一刻,一聲龍吟響徹雲霄。激蕩的水浪将圍上來的左右人推走,化作巨型湖藍蛟龍形态的墨濯漓抓起淩安懷的屍體将她帶走,留下濺落一地的血液,與一柄殺死淩安懷的,封琚月所贈的陰劍。
“封琚月!封琚月你振作一點!封琚月——”
周圍的聲音好像都被堵起來了。封琚月什麼也聽不到,隻能跪在地上,望着那條突然出現的蛟龍将淩安懷帶走。她甚至意識不到有人在拉扯自己,搖晃自己,呼喊自己,隻覺得,自己好像沉在了水裡,連說話也做不到,呼吸也很困難,如同窒息。
尤其是看到那柄劍時,她更是崩潰。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手腳并用地爬過去的,看着地上躺着的,她贈予淩安懷的劍……她永遠也無法忘記,這柄劍是如何切開淩安懷脖子上那薄薄的皮肉的。
你好狠的心淩安懷,為了刺我,拿我送給你的劍自戕!我不相信,我才不信你死了……
“快來人!快來人啊!煉丹師!藥師!是誰都好快來人啊!”
看着那眼尾發紅,血珠混着眼淚淌下的封琚月,衆人急得不成樣。
忽闌子和李摩诃去請人了,迦摩和蘇青禾能做的隻有不斷修補和穩固封琚月的識海。現在封琚月的識海異常脆弱,也相當不穩定,如果讓她醒來再受刺激必定會失心瘋,從而毀了她後續的修仙道路。
當下隻有全力保住封琚月的識海才行。
魏槐也拿出看家的本領,做着招魂的本事。他能招來一些良魂,要一些靈魂碎片當做修補的材料。
大家手忙腳亂地一邊穩定封琚月,一邊紅着眼睛不敢去看那片染血的地方。那塊血氹甚至還浮着幽幽藍光。
那裡,曾是淩安懷自戕的地方。
他們都想不通,為何淩安懷會自戕?為什麼淩安懷非得去死?到底是什麼逼得她必須做出這樣的選擇才行?
而台上的判官也臉色慘白,居然有人敢當着他們的面自戕。而且事後還被身旁妖族帶走了屍體。
紀舞風深深地看向墨濯漓離開的地方,随後命令趕來的煉丹師煉藥師盡全力保住封琚月。
此年,年末大雪,淩安懷自戕,後被妖族擄走屍身下落不明。
宵雲宗群龍無首,暫推曾朔長老為代理宗主,後繼将培養新任宗主。
死訊二日,上一任宵雲宗宗主孤女朱寒青,聞訊悲痛欲絕,緊随死訊後去世,宵雲宗痛失兩名弟子,舉宗悲痛。
封琚月醒來的時候,新年已過。睜開眼睛時,仍然恍惚。她轉頭,看到圍在周圍熟悉的夥伴,本想下意識回以寬慰的笑容,卻看見所有人都穿着白衣,眼眶通紅,哽咽間,不發一言。
于是,封琚月好像才注意到少了一個人似的,僵硬的把腦袋轉回去。望着熟悉的,淩安懷房間的天花闆,她的眼眶濕潤起來,咬着牙努力不讓自己因為悲痛而哭泣。
她與其他人不同。她知道的,她知道的,淩安懷一定還活着……這是死遁,這是淩安懷為了解決某個重要的事必須要做的……她得忍,她得裝作不知道淩安懷沒死才可以……
你才不會死呢,對不對?你說了要讓我複活你,所以你絕對不會死的。不然為何一定要讓墨濯漓帶走你的肉身?
“宗門……新宗主是,劍修峰長老……這幾天大家都,參加過葬禮了……”
“因為沒有……就葬了劍。其餘的,房間裡的東西沒有燒,說至少給你……留個念想……”
“封琚月,你還好嗎?”
發愣地封琚月終于有了反應。她坐起身,毫無血色地臉上揚起寬慰的笑容:“我當然沒事。東西自然不能燒,她還會回來,到時候燒了得發多大脾氣。”
衆人聞言皆是如鲠在喉,不敢說話。
還是李摩诃,走過去握住封琚月手道:“你還是要走出來,面對現實……”
“她還活着,”封琚月笃定說道,“她不是被墨濯漓帶走了嗎?至今沒有下落,那就說明肯定被墨濯漓帶去阿古境去了。”
“為什麼要昭告天下安懷的死訊,真搞不懂……可能這也是她的計劃吧……”封琚月說這話時,莫名的自信,卻雙眼空洞。
或許,能讓她走出來的,隻有時間罷。于是所有人在安慰幾句後,便退出了房間。
封琚月呆坐了一陣後站起身,發現身子竟然莫名的虛弱,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運用神識自審一看,原來識海破破爛爛的,到處都是緊急修補痕迹。看來後面她得花大功夫修補了。
靈修院的地闆好涼,是因為自己沒穿靴襪的緣故嗎?而且靈修院什麼時候這麼大了,走起來好費勁。好空曠,都沒人啊。
封琚月推開隔壁的房間,空無一人。
就連輪椅也沒有了。
是嗎,朱師姐去世了。
淩安懷你個混蛋,朱師姐去世了,你都不來現場參加葬禮,枉你過去與朱師姐情分如此深重。
低頭,腳邊噼裡啪啦地掉落水珠。從眼睛裡湧出來時還是溫熱的,掉在地上,隻剩破碎的冰涼了。
封琚月一身單薄,站在靈修院曾經屬于朱寒青的房間門口,也站在淩安懷房間門口。兩個房間都空蕩蕩的,屋外的光穿堂過來,投在封琚月身上,将她的背影拉的很長很長,和她掉落的眼淚一樣長。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此恨綿綿無絕期啊,淩安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