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已是入夏,但入夜之時仍有些許涼意。
蘇漓婠幼年之時流離鮮卑,而後追随穆炘在魏,吃了不少的苦頭,也染上了一身的病痛,雖這幾年經過調理好了許多,但尚是體虛,夜裡涼風襲來,她不禁輕咳了數聲。
百葉窗泛出絲絲沉香木料的香氣,不知何時倒映出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蘇漓婠一愣,随及道:“主上。”
“你怎會在此處 ?”
穆炘今日身着一襲青衫,星眸疏離,猶如清勁雪竹上的一捧皚皚白雪。
與她清眸對視了一瞬後,他緩緩啟唇,“回去。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蘇漓婠未置一詞,隻是默默轉到燭邊,舉起一隻剪,将燒融的蠟修剪幹淨,杏眸低垂,極是細緻。
見她毫無回應,穆炘隻得走到她面前,“蘇漓婠,難道本王的話你也不聽了?”
“我已不是當年的蘇漓婠,不是你的家仆,亦不是鮮卑人,為何我非得聽你的 ?”
蘇漓婠擡眸,神色仍是淡淡的,唇邊卻早已揚起一抹譏笑。
“崔彥台并非善類,你如今無異于與虎謀伥,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
說完,她又害了咳症,猛咳了數聲。
穆炘眸光閃爍,沉吟片刻之後,握住了她的一截小臂,竟猶如一塊冰魄一般生冷。
他蹙起俊眉,将她手臂放下。
“當年之事,我并非是有意的。我真的是醉了……而那個孩子也是不該有的。”
一旦開口還是那樣難以啟齒,他艱難地阖下深眸,“你應該怪我的。”
聽着他顫聲般的呓語,蘇漓婠心痛至極,呼吸緊跟着一窒,忍下淚意,隻道:“沒什麼,都過去了。”
那幾年,他們名為主仆,卻是深交摯友,互相依靠。她曾被他深深吸引,對他的愛慕是真心的,從未有半分假意。
那次,他的确是醉了,把她當成了他的一個侍妾。
可她是願意的。
後來就那樣有了孩子,她年紀小,不知如何護好這個孩子,可那與他是半分幹系也沒有。畢竟,他也曾說過生下來,他便立這孩子為嫡長子。
盡管那時他别扭的不敢來看她,可她卻是如摻了蜜一般,隻是後來孩子還是沒了。
她難過至極,他輕輕把她擁在懷裡,卻始終隔着一絲距離。
“我六根緣淺,本就不該有孩子的。如此也好,你莫要自責。”
他在外暴戾恣睢,殺伐決斷,對着她卻也有幾分耐心。可惜,情愛會蠶食一個女人所有的理智,她越來越不知足于此,她想要他的承諾,想要就此安定下來,也想有個依靠。
于是,她問他,可否娶她為妻?
他愣怔了一刻便拒了她。
她默默地擦拭幹淨滿臉的淚水,也清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是那樣微不足道。
而後在見證他一場又一場的殺戮之後,她終于下定決心,在一個濕漉漉的雨夜不辭而别。
此刻,見他久久沉默,蘇漓婠輕笑了一聲,“主上可以走了。我要歇息了。至于公主那裡,我有分寸,不該說的絕不會提。”
穆炘轉面過來,颔首,不久之後便消失在視線之中。
蘇漓婠陡然失重般靠在了窗邊,半晌之後,阖上了百葉窗,靜卧在床,漸漸入眠。
……
翌日,李頤一行人繼續行路,黃昏間路過一處山林之時,猛然聽見了幾聲馬蹄之聲,碧玉掀開馬車的窗帷,瞥到了穿着幾個官家樣式衣制的男人,狐疑地扭頭過來,“殿下,竟是官府中的侍從,怎會出現在此處,真是稀罕事。”
被夢境所擾,李頤這幾夜都未有睡好,方才正是偷偷補覺,聞言,輕輕唔了一聲。
未多久,耳邊傳來崔彥台的聲音,應是與對方對峙,要其讓路。很快,馬車繼續前行,留宿在最近的客棧。
李頤被仆從迎下馬車,裹了一層嚴嚴實實的幂籬,怏怏地走到客棧前,打了一個哈欠。
此刻,崔彥台身着一襲玄色束腰勁裝,體态修長,恣儀端方,惹得客棧内的女眷頻頻側目而視。
很快,他走到李頤身側,兩人恣儀出衆,極是登對。
步上台階之時,崔彥台更是強勢地半擁住她,以示主權。
李頤雖有不滿,卻也不好當面落了他的面子,便也就繼續下去了。可還未再走幾步,面前竟出現了一道青色的身影,雖隔着一道幂籬,卻也能看出男人體态修長,立如峨峨玉樹,且是那樣熟悉至極。
刹那間,她竟止住了呼吸。
意識到周遭氣氛凝澀,竟未有一人言語。李頤遲疑了一瞬,掀開幂籬。
果真是祁淮序。
不過是兩個多月未見,他竟瘦了這樣多 !
往日那俊秀白玉一般的面竟陷了下去,可他靈秀般的眉目微微展開,如雲岫出彩般動人,又如若山巅白雪般舒展。今日,他隻身着一襲青色長衫,卻是如一支清秀出塵的玉荷,清雅脫俗。
李頤的心似被一隻無心之手緊緊攥着。這些日子以來的悲憤,不滿,怨怼,通通在此刻迸發而出。
他竟還敢走到她面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