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菜後,南挽誠帶着收藏滿教程的手機興緻沖沖跑進廚房搗鼓起來。
沈翎羽坐在沙發上,看着他在那一小塊地方忙碌,圍着圍裙,面對着自己低頭,安安靜靜清洗着蔬菜,白色的頭發遮擋住眼睛,恍惚間短發延伸染黑,身材縮小,童年最疼愛自己的林姨擡起頭對他笑。
小時候,他的生活單調且繁忙,兩點一線,學校和住所。放學回家還有額外的興趣補習,說是興趣,但沒有一樣是他自己選的,隻是爺爺告訴他,他需要學。
父母經常有各種各樣的工作,分身乏術,三個人住一棟房子,卻不經常見面。唯一能說上話的,也隻有照顧他飲食起居的林姨,30多歲的她似乎很輕松地彌補了童年父母缺失的遺憾。所以,後面就算是父母出了意外,小翎羽的生活也毫無變化。
排滿的課程,疲乏的身心,早已習慣,偶爾跟老師扯各種各樣的謊換來一個不超過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小跑進廚房和林姨小聲抱怨或者撒撒嬌。
“林姨,為什麼人會這麼累啊?”年幼的他看着林姨做飯,托着臉歎氣。
林姨笑着摸他頭,溫柔解釋:“生活百滋百味,都是在互相比較之間突出自己的特點。吃完糖再喝純牛奶會覺得索然無味,但被燙後再敷冰會很舒服。我們現在的辛苦,都是為了仔細品嘗未來的醇甜。”
小小的他似懂非懂,開始學着接受外界的一切不合理的逼壓。在無形氣壓之中懵懂着逼迫自己挺直腰杆,欺騙自我香甜就在不遠處。
後來他發現苦等而來的美好并不長久,往往一閃而過,還未砸吧出味道,還未看清全貌,就轉瞬即逝,被機體分泌的苦汁模糊了感官。
他想留住那乍現的流星,可時間流動,隻剩大腦的虛影不知疲倦再現往昔。
所以他學會了攝影,透過重重鏡片,擯棄現實銳利的感知,定格心中層層朦胧的濾鏡,終于艱辛地抓住那浮光掠影的一瞬安心。
隻是他需要偷偷竊取這不衰的美麗,因為攝影并不在爺爺期望的愛好裡。
那是他第一次忤逆爺爺,心靈煥然一新,終于擁有屬于自己的人格。而在嚴苛教育成長下的孩子,長大後更具個性與叛逆。
因為不習慣與人相處,隻是偶爾給林姨忙碌的身影按下快門。沈翎羽最開始主要沉迷于自然生靈,尤其是萬彩翩然的蝴蝶,破繭即自由,短暫的生命,永恒的靈魂,捕拍中姿态萬千。
于是沈翎羽在自己某次生日買了一個海倫娜閃蝶的标本當做自己的生日禮物和生日宴會被打造成商業會談的補償,并且拿到林姨面前嘚瑟。
蝶鱗不遜海底黎明波光,翼身無愧曙光女神之稱。
但拉上窗簾,曙光消散于黑暗如此輕而易舉。
經家教老師反饋,爺爺發現他花了不少時間在制定的課表以外的活動上,認為他玩物喪志,所有小愛好都是不務正業,盡管沈翎羽并未因為這些耽誤學業和各種繁雜的任務。
長期掌控的對象有自己的意識,這是所有掌控者不願看到的事。所以沈培澤氣急敗壞,将一切罪過丢到心理咨詢師的身上,此後禁止沈翎羽複診、吃藥,并沒收了他的所有錢财。
被禁锢思想,被囚禁靈魂,無所求助,精疲力竭也要繼續走在厭惡的路上。
這對一個抑郁症患者來說已經是毀滅性打擊,足以推翻曾經的所有療愈。
但沈培澤認為不夠,為了讓自己這個處于叛逆期的孫子長教訓,他拿工作威脅林姨親手毀壞沈翎羽的攝影設備和标本收藏。
林姨獨自撫養女兒,無可奈何,在沈翎羽平靜的注視下把所有昂貴的、平價的、在無數個日夜被期盼着到來的工具砸得粉碎,細碎的玻璃渣在光滑的白黑瓷質磚刮過,密密麻麻,也不知道紮進了誰那麻木幹燥的皮肉。
動手的是林姨,哭的人也是林姨,36歲的單親媽媽給連16歲都沒有的孩子下跪道歉,怎麼看都大謬不然。
而标本,沈培澤特地囑咐用火燒,可林姨真的下不去手。沈翎羽不想為難自己最親近的人,所以親自打碎了玻璃,抱着一堆流光溢彩的蝴蝶走到後花園的亭子裡,被珍藏的蝴蝶們陷入柔軟的紙巾,紛彩的美與潔白的柔相會,在一片蟬鳴的挽留中,被火焰燃燒殆盡,瑰麗與純潔一同灰燼雜糅。
眼眸裡猛烈的火焰,夜幕下渺小的星火,聒噪而死寂的一晚。
是連一句“對不起”都容不下的一晚,翌日林姨就被沈培澤拿20萬打發走了。
僅剩的一隻蝴蝶也燃盡飛去。
哐啷——
菜刀落地。
沈翎羽起身走進廚房,看見南挽誠手背貼了創口貼的左手撿起菜刀沖洗,右手心全是創口貼。
他走近,清洗一下手,拿過菜刀,說:“我來吧。”
其實他也沒底,因為自己平時很少做飯。
“不要。”南挽誠跟小孩子一樣。
沈翎羽看着他,沒由來說了一句很别扭的話:“聽話。”
南挽誠眨眨眼,耳朵燒了起來,低下頭苦惱地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掌心又看了看沈翎羽,做出退讓:“那你處理剩下的食材,我來做。”
沈翎羽沒回答。
他繼續争取:“好不好嘛,求你了……”
沈翎羽沒理他,自顧自剁起了雞翅,南挽誠也就當他默然了,熟練開火。
飯菜香漸漸沁入鼻腔,消軟了四肢的疲乏,蒙住大腦的思維,直到兩個人站在門口分别之時才蓦然清醒過來,回憶方才,全是空白。
“我的廚藝還可以吧?”南挽誠笑着張大眼睛,滿懷期待。
“還好。”沈翎羽違心回答。
南挽誠太漂亮了,讓人覺得他從不會沾染油煙與垃圾,可他偏偏手起刀落翻炒調味一氣呵成,除了擺盤差點,都挺好,比沈翎羽想象中要好太多了,以至于不禁思考他為什麼會包餃子搞得一手傷。
“好吧。”南挽誠抿嘴,後悔自己平時為什麼不多研究一下菜譜總是湊合着吃,“那把誇獎留在以後,來日方長吧。”
“你就不用出來了。”沈翎羽站在門口垂眼看着穿着單薄的他,停頓幾秒,補充道,“麻煩。”
“好吧。”南挽誠撇撇嘴,卻完全沒有要關門的意思,彎着眼單挑眉,一副賣乖的樣子。
兩個人靜靜地站着,各懷心事。
最後,沈翎羽開口打破了這個微妙的氣氛:“再見。”
然後轉身走了。
走進電梯轉過身,他發現南挽誠從家門口歪着頭探出個白茸茸的腦袋,張巴着眼睛小心翼翼看自己,像個不久前還把主人撲倒舔臉,弄得主人不知所措,而現在卻被丢棄的可憐小貓。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這個人,強勢和任性太過絕對,可愛俏皮又太富濾鏡,若非要說,應該是吸引人的清冷外表、孩童的頑劣内心。
沈翎羽不去看他的表情,視線再次被那個銀色蝴蝶耳飾吸引,現在南挽誠更像一隻扇着耳朵的小貓,又或者說是一隻濕了翅膀的蝴蝶。
電梯門關上的最後一刻,沈翎羽終于敢去看南挽誠,蝴蝶輕扇翅膀,展露笑顔,張張阖阖的嘴唇隐隐約約在說:
“記得日久生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