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鬼迷心竅,沈翎羽多買了一份午飯晚飯,免去了南挽誠來去浪費時間。
吃完晚飯後,因為準備明天出院,沈翎羽還是看了一眼這兩天一直沒打開的手機。
他對于沈培澤把自己當做壓力的發洩桶這件事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情緒也疲于起伏。
隻是多了一個柯芝煩心。
可能柯芝跟他八字相沖,兩個人看見對方就煩,對彼此的朋友圈更是惡心到吐。
【祥芝:精神有問題就去治,心理有缺陷就去改,原生家庭有陰影不會自己克服?神經就是神經,還“我們隻是生病了”“我們也很難受”,又不是我造成的,禍害正常人算什麼東西】
沈翎羽沒有柯芝大号。
這是柯芝的小号,沒幾個好友,平時也沒動靜,而她最近幾條朋友圈都是今天中午發的,很明顯就是指名道姓罵給沈翎羽看。
沈翎羽垂眸盯着那段不長不短情感色彩嚴重的批判,拇指覆蓋了視野裡的點贊,懸在屏幕前。
忽然,手機就被抽走了,南挽誠掃了一眼,随手點了幾下把柯芝朋友圈屏蔽了,然後将手機倒扣在床上。
他之所以不問他們吵架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猜得到。
他有柯芝大号,經常看柯芝發一些順應輿論的針對精神病的情緒輸出,大概率是罵江念,且是發給宋香看的。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柯芝今天發的第一條。
【祥芝:缺愛的人遠離正常人行不行?愛你你又不滿意,不愛你你又要發瘋,神經病】
對啊,既然缺愛,得到了愛不就應該消停了嗎?
可陳傷新療,需要時間;舊疾複發,就在當下。
愛來得太遲,缺愛已然确診癌症晚期,早早無藥可救,隻能延緩苟活。
所以沈翎羽自殺再正常不過了。
但精神病的正常在正常的世界裡也罪無可恕。
19歲的年紀對于大部分人來說還是太過年輕了,容易以偏概全,容易随波逐流。
世界對少數群體的讨伐從來沒有停息。
因為身處不同群體的兩個人不夠相愛,所以隻言片語的苦訴就輕而易舉掀起群衆理解偏差的思潮,打開了一個公用的情緒宣洩口,事不關己的群衆大義凜然高舉愛需平等,自我反駁曾經口中的善良。
平等怎麼可能存在,愛模糊了界限,所以隻剩虧欠。
一直以來都是裝病的人享受日暖風恬,飽受折磨的孩子沉默忍受圍剿落得遍體鱗傷。
痛不欲生的孩子往往自顧不暇,隻是大家不知道,也不在乎罵沒罵錯人。
人權的保障僅在危及多數人權益時才算生效。
讨伐本就是一場戰争,一場碾壓式的圍剿,戰亂的殘酷不會憐憫無辜。
南挽誠歎了口氣。
“不喜歡看就不看,她大概是被我一個朋友刺激到了。”
“你和宋香很熟?”沒頭沒尾的一句,沈翎羽今天早上聽到他們談話的時候就想問了。
南挽誠不驚訝他知道宋香是誰,猶豫了一下,如實回答:“我們高中就認識了,她對我很好,那時候除了江念,就她一個人主動靠近我,我一直把她當姐姐。”
沈翎羽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所以,那輛雅馬哈是宋香的?”
但他又不太确定,因為過去每一次和宋香的見面裡,她給人的感覺都是消沉寡言,完全不像是騎機車的女生。
南挽誠點點頭:“她高中那會兒說自己喜歡機車,一畢業就學了駕駛證,所以我在她21歲生日的時候送了她一輛。”
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壞笑一聲:“香香姐當時還不要,但我和阿念一起忽悠她,最終以她的名義全款拿下。”
幾乎花光了他當時的積蓄,但好在最後宋香很喜歡這個禮物,還花了很長時間教他原地掉頭。
隻是她現在也沒怎麼騎了,支離破碎的身軀早就禁受不住風吹。
但她的人生還是交給她自己決定吧,就算傷痕累累,至少是她親手刻上的,自殘的痕迹刀刀也作往後清醒。
“我要回去一趟,馬上回來。”南挽誠收拾好東西,給沈翎羽倒了一杯水。
沈翎羽看了眼時間,随口一說:“這個點還有回來的必要嗎?”
南挽誠聳肩打趣:“我看這床挺大的,剛好睡兩個人欸。”
沈翎羽别過眼:“想得美。”
“真無情,走啦。”
南挽誠回來的時候剛好23:55,沈翎羽的病房已經熄燈了,他等了3分鐘,蹑手蹑腳摸黑進了房間。
沈翎羽沒睡,聽到開門聲歎了口氣,掀開被子準備開燈。
“别動。”
清澈的嗓音帶着些許慌張,在骨傳至耳畔的心跳聲中異常清晰,沈翎羽乖乖聽話,坐起身來。
什麼都看不見,早知道,就不關窗簾了。
咔嚓。
蒙蔽感官的黑暗包裹渺小的火星,微弱的火光在明亮的眼眸裡跳躍,薄焰似輕紗,橘黃的霧蒙了眼,錯覺薄紗半掩面。
如溪水的波光與溫和的陽光潋滟在青澀的臉龐。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輕盈的音調跳躍在火光間,朦胧的臉龐明晰在笑語裡。
“祝翎羽小朋友生日快樂。”
生日……
8月31日,沈翎羽的生日。
隻是從未期待過,所以很容易忘記,直到每年的生日宴邀請壽星出席。
他也曾在生日的前夕自殺過,那幾日形形色色的助理陸續打攪狹小的病房,飄浮耳邊的言語虛與委蛇粉飾昂貴的禮物。
他隻覺得累,隻覺得吵,甜膩的奶油融化了他苦澀的忍耐。
于是他拔了吊瓶,把本不屬于他的禮物通通砸得稀碎,一地碎片,片片剜割無人在意的生辰,淌了一地鮮亮的血腥繪制絕望的青春。
所以今年沒人敢來說些漂亮話,自然也沒有漂亮的蛋糕,理所當然,他也忘了這個本該漂亮的日子。
“許個願吧。”南挽誠輕聲說。
融化的蠟燭燃燒僅剩的體面,蠟的燭淚倒映人的淚光。
沈翎羽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次也沒有願望嗎?”南挽誠善解人意詢問。
他點點頭,火星一點一點驅散眸心的霧霾。
“那就繼續暫存在我這吧,現在……我要借你的生日預支我的心願。”
沈翎羽在心裡想,又是向倒立許願嗎?
不,當然不是。
南挽誠雙手相扣合十,虔誠閉上眼。
這次不再是颠倒的心願,沈翎羽的生日本應正立。
“我的願望是……”
“一個叫沈翎羽的小朋友,快樂,幸福,是最幸運的存在。”
南挽誠沒有用“我希望”,沒有用“我想要”,也沒有用“我覺得”,因為這些不切實際,時常反其道而行。
無所謂期待可言。
“還有……”
但既然不切實際,就混雜些私心吧。
“我希望能和沈翎羽一起登上倫敦之眼。”
以你的饋贈誕生許我們的日久天長。
現在,我欠你兩個願望,和一個未來。
“吹蠟燭吧,翎羽。”
蠟燭驟滅,冷白的燈光亮起。
南挽誠将蛋糕放在床桌上,就像妥帖安置了一個少年的青春,甜蜜的奶油繪畫幼稚的圖案——打濕的羽毛于藍色的雨中哭泣,落魄又可愛。
“聽說倫敦之眼是求婚聖地,心意相通的兩個人如果在最高處接吻,會一直相愛下去。”
沈翎羽坐在床邊,低下頭:“都是騙小孩的。”
他去過倫敦之眼,并不覺得多浪漫。
18歲那年自殺未遂,再加上在醫院大鬧一場後,他就被沈培澤丢去倫敦留學。人生地不熟,但他意外适應那座擁有“霧都”之稱的城市。或許隻有在霧蒙蒙的天空之下,他才能為霧蒙蒙的眼睛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當時許遼恰好也突然選擇去倫敦留學,他主修的心理學。
雖然沈翎羽本身很排斥心理醫生,但認識許遼三年了,如果是他來治療也能勉強接受。
于是這趟留學懲罰中,許遼就成了他的半個主治醫生。
那天也是他的生日,許遼建議他出去走走,一個學術不精,一個病入膏肓,莫名其妙将浪漫的倫敦眼作了藥引。
登上摩天輪的第一眼,他就覺得,真的很适合拍照。
不過他隻是在艙内靜靜站了30分鐘,随日而升,随日而落,緩慢而煎熬,就像一隻被豢養在金籠裡的無羽鳥,呼吸都是錯誤的選擇。
但如果是和南挽誠一起去,他想,就算不拍照,應該也不會覺得多可惜。
“也是,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
南挽誠這次居然肯定了他的回答,并在他的溫熱的臉頰抹下一指黏膩的奶油。
“26歲……今年我們兩個都26歲了。”
初識那年,我們才16歲。
為什麼說是初識而不是初遇呢?
我們在生命之中會遇見很多人,誰也說不清哪一次才是真正的第一次。
或許隻有我與你相識了,當我期盼我們的相遇了,下一次重逢才可以看作我們的初遇。
但人潮擁擠,沖散了初識與初遇,曆時9年才完善我們年少懵懂的邂逅。
遲到的愛能救活枯竭的心嗎?
南挽誠不知道,但蝴蝶常以浪漫謝幕枯敗的秋,它應該能給出答案。
“你現在要拆禮物嗎?”
南挽誠看出沈翎羽沒有吃蛋糕的興趣,于是拿出一個方形盒子,被脆弱的彩紙包裝,脆弱的内部也會是脆弱的嗎?
不會,往往是脆弱包裹精疲力竭的頑強。
所以沈翎羽拆開不堪一擊的包裝,得到了一隻永生的機械蝴蝶。
玻璃罩裡,蝴蝶亭立衰木,翅翼飽和的血紅順着脈絡般的紋路滑動光澤,在不算張揚的燈光下高調展翅,似裁剪了昂貴晚禮服的一角瑰麗,故作優雅的深沉,不遜于展櫃裡号稱和璧隋珠的血寶石,卻為枯槁的朽木停留片刻溫柔。
南挽誠笑了笑,指了指盒子角落的小物件:“這是遙控器。”
沈翎羽輕輕按下開關。
嗡吱……
機械運轉的聲音細碎,蝴蝶的翅膀輕扇,吹起了複蘇的第一陣微風,重啟了早早凋零的生命。
南挽誠的眼睛澄澈透亮:“你知道這是什麼蝴蝶嗎?”
沈翎羽隔着玻璃罩撫摸蝴蝶不朽的斑紋,輕聲回答:“血漪蛱蝶。”
血漪蛱蝶,又名不死蝶,壽命很長,種名“sangaris”源自希臘神話中的河神Sangarius,象征着愛意如流水般奔騰不息,至死不渝。
傳說中,血漪蛱蝶代表着向死而生,尋找唯一的愛人。當這種蝴蝶遇到命定的對象時,它們會停止對死亡的追逐,然後度過普通蝴蝶應有的一生。
成年的血漪蛱蝶好鬥,常常弄得自己遍體鱗傷,所以一隻品相完美的标本非常難求。
他曾經想辦法買到了一隻,最後卻用于祭奠衰敗的青春。
好在,于今天,他失而複得。
“不死蝶。”沈翎羽補充了一句。
“哇,你真厲害,這都知道。”南挽誠撐着下巴看他,就像每個溫柔的幼稚園老師對一個乖巧聰明的孩子循循善誘,“那……這隻蝴蝶,你還喜歡嗎?”
“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沈翎羽垂眸答非所問,又開始無休止的天平遊戲,“很麻煩吧,其實你沒必要……”
“翎羽啊。”
南挽誠打斷了他,依然笑着。
“你不用那麼在意我們之間得失的平衡,金錢與時間的花銷隻是愛的結果而非過程,如果你真的很在乎這些,不如算一下我有多喜歡你吧。”
但南挽誠隻把他的衡量當做一個跷跷闆遊戲。
他沒玩過跷跷闆。
沈翎羽不說話了,過了很久,他才看着蝴蝶,低聲回答了自己逃避的問題。
“喜歡。”
“嗯?”南挽誠沒聽清。
沈翎羽關閉了機械的噪音,輕聲重複了一遍:“我喜歡這隻蝴蝶。”
“那以後我每年都送你一隻蝴蝶。”
蝴蝶短壽,但愛永恒。
沈翎羽沒作回答。
我們不一定會有明年,但,我喜歡今年的這隻蝴蝶,喜歡你鎖骨間的蝴蝶,喜歡……你,喜歡你如蝴蝶一樣自由翩然,最終卻選擇落入我龜裂的掌心。
如果可以,我想把你做成标本懸挂床頭,作一場莊生夢蝶,以夢為愛的期限,沒有疾病沒有厭惡沒有恨,隻有彼此,直至長眠。
叮鈴鈴——
風鈴搖醒了白日夢想家。
沈翎羽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抽離,擡頭,看見南挽誠提着兩隻日式風鈴,一旁放着嶄新的禮盒,塞滿泡沫,輕飄飄保護着脆弱。
“漂亮嗎?”南挽誠歪頭問,規整的低馬尾因方才的彎腰随重力滑至右肩。
藍色的絲線連接雪花圖案的圓玻璃,垂落的絲線裝點一顆一顆淡藍水滴玻璃,串聯一起,如同一朵朵飄悠的雪花,蘊着童真緊抓着一張被磨了角的紙簽,上面的字迹稚嫩,一筆一畫真摯祈願——
一隻——健康。
一隻——幸福。
“這個是小時候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南挽誠解釋道。
那時候才剛剛确診雙相,人類總喜歡活在美好的預期裡,媽媽也是。
【祝我們小寶貝生日快樂呀】
可小小的他隻是不停地流着淚,淚水打濕了漂亮的蛋糕,在香甜的酸苦裡彌補了一絲鹹味,帶着餘溫的蠟燭燃盡每一個為他慶生的人的笑容。
他不識好歹地破壞了别人為他準備的快樂,所以他有罪。
一片冷臉中,媽媽抱着他進了房間,溫柔的氣味安撫他的撕心裂肺:【不哭不哭,不想吃蛋糕就不吃】
【不要難過啦,你隻是生病了,不是嗎?我們有病治病,會好起來的】
【當當當,寶貝你看,這是媽媽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漂亮嗎?】
風鈴叮叮鈴鈴響,敲碎了脆弱的哭腔。
【這裡有兩個紙牌,隻要把願望寫上去,挂在床頭,你的願望就都能實現啦】
小挽誠吸了吸鼻子,天真地問:【真的嗎?】
媽媽笑着回答:【真的】
【我的寶貝想寫什麼呢?】
孩子的世界很單純,就像童話故事一樣簡單又直白,悲傷如此,快樂也如此。
所以小挽誠安安靜靜接過風鈴,臉上挂着亂七八糟的淚痕,手上寫着工工整整的願迹。
【健康……幸福……真棒呀,我的寶貝以後一定會一直幸福健康】
隻是生活不會像童話一樣截止在天真的那一刻,至少,南挽誠未來并不健康。
“健康,幸福?”沈翎羽疑惑。
南挽誠不好意思笑了笑:“小時候寫的願望,不知道還算不算數。”
但沈翎羽卻想到那晚的血色氣球,塗抹颠倒悲喜的心願,飄向無盡黑夜的星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