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看他這幅模樣怔了一下:“隻有您一個人嗎?”
一個人……是啊,這除了他還能有誰。
沈翎羽點點頭。
醫生頓了頓,飄渺的聲音在偌大的醫院回響:“很抱歉,我們已經全力搶救,但還是晚了一步,很遺憾通知您,患者南挽誠現已确認……”
之後的沈翎羽沒再聽了。
等他再次回過神的時候,已經站在一具涼透了的屍體邊。
發絲柔順,肌膚蒼白,曾經澄澈的眼睛也如時常緊閉的嘴一樣緘默,慘白的燈光絲絲繞繞纏在白布包裹的肉/體,凍僵的蝴蝶永久地倒在了這一片白色裡……倒在這一小塊雪地裡,擁抱雪被,陷入雪中,埋沒雪下。
原來繭并不代表新生,就連繭絲都在哀歎他蒼白的一生。
沈翎羽承認自己面對南挽誠是一個很容易哭的人,但現在,愛人的軀殼就在眼前,他反而哭不出來了。
就好像,南挽誠生命的流逝,幹涸了心髒,自此剝奪了他哭泣的能力。
他木然覆上空殼的手,卻什麼都沒感覺到。
屍體真的好可怕,長着愛人的模樣,卻沒有愛人的模樣,仿佛隻是一個劣質的仿造品,一個失敗的克隆體,卻能頂替原體的一切,成為了獨一無二而空洞僵硬的存在。
這裡留下的隻是一個赝品,但沈翎羽卻不知道去哪尋找那個他愛的、屬于他的、真正的南挽誠。
今夜過後,沒有人能知道南挽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沈翎羽也無法證明,就像……他們從未存在過一樣。
沈翎羽下一次回神,是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時候。
太奇怪了,今天他動不動就晃神,記憶被切碎打亂,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拼湊完整。
好累,他不想拼了,他想睡覺,他現在要去找南挽誠索要一個擁抱獲得慰藉……
可當他一個躺在凍人的床上,抱着枕頭,沒有安慰,沒有擁抱,沒有人。
嗒。
眼淚打濕了本該溫暖的床單,沈翎羽才終于真切意識到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挽誠……”
聲音的沙啞是無盡的思念亂作一團相互擠壓,他有一種自己已經一個世紀沒說話的錯覺。
房子的主人忘了關窗,一陣寒風吹入本就陰冷的卧室,掀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響,雪的清涼包裹全身,似無可奈何的回答。
沈翎羽無意識流着淚,打開燈,卻隻看見床頭被吹翻扉頁的書,那是南挽誠這幾天唯一的娛樂活動。
湊近看,書停滞在被折角的一頁,是非常巧合的一頁,承載了他混沌人生中初見明晰的愛戀:
這是我最後一次呼喚你的名字.
大雪落在
我鏽迹斑斑的氣管和肺葉上,
說吧: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
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我想象我們的相遇,在一場隆重的死亡背面
玫瑰的矛盾貫穿了他碩大的心;
……
疏離試探之中匆匆誕生的契诃夫之槍,沈翎羽曾為之心動,如今面對硝煙彌漫的漆黑槍口,沈翎羽隻覺得心悸。
哪有什麼玫瑰,隻遺留了一片寡淡幹癟的藍雪花,藍雪花太過小巧,就連凋落的悲鳴都如此悄無聲息,夾在書頁之間,所謂風的自由也會作弊。
【翎羽】
“對不起……”
哽咽的酸澀灼燒了全身,沈翎羽要痛死在這張他們曾經相擁而眠的床上了。
可再怎麼說也沒用了,就算他如此難受,南挽誠也不會再将他溫柔擁入懷中。
空茫的眼睛,以後睜也不是,閉也不是,隻能假裝忙碌,可那和窒息的思念一樣無用。
因為無法忍受南挽誠的身體在停屍間存放太久,沈翎羽這幾天忙裡忙外,非常迅速地将一系列手續辦理好,并目送那具餘溫也被冰封于那個夜晚的空殼火化。
火化也許是人類不擇手段讓冰涼的屍體重新溫暖起來的最後幻想。
這是屬于活人的自我安慰。
可是沈翎羽安慰不了自己,他的挽誠很怕熱,也不喜歡幹燥。
溫涼的手腳,濕潤的眼角,潮濕的枕頭,冷淡安靜的靈魂經不起炙烤。
南挽誠曾經不願意說,現在也說不出來了。
死亡為何沉重?
因為愛太過厚重,壓低了脊梁,唯一的擡頭,也是想要遙望天堂之上的你。
有時候他也會想,他們在這個混沌擁擠的世界仿佛永遠沒有立身之地,隻能做個偷竊幸福的小偷,剛踏進規則裡不被允許的地域,就要付出罰不當罪的代價。
很多事情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是能不能被允許的問題。
如果他們再渺小一點就好了,那樣就沒有人會發現他們,沒有人會去針對他們,可他們偏偏那麼矚目,丢進人群裡,從頭到腳都透露着格格不入的怪異。
而現在,陪他怪異的那個唯一離開了,這場異類對群衆的孤立隻剩他一個人。
此後也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一座小小的墓碑前平靜接受藍調的降臨,晨昏線分隔彼此的距離,愛與淚的距離,理想與現實的距離,希望與絕望的距離。
藍調時刻并不暧昧,那是日月對彼此沉重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