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淨感受到了風。
細碎的觸感吹拂耳畔,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農村土路旁。
積水的農田,遊着鴨子,渾濁的污水,漂浮着不知名的浮草。
這地方熟悉得李司淨無須特地去回憶。
是李家村。
可他皺起細嫩的眉頭,實在是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裡?
一道溫柔聲音傳來。
“司淨?”
“……外公。”
李司淨下意識轉頭回應,出聲後有些詫異。
他的聲音稚嫩年幼,奶聲奶氣,帶着幼童才有的依戀嬌嗔。
可是,他才六歲。
如果不是這樣的聲音,又該是怎麼樣的聲音?
李司淨茫然的站在原地,睜着一雙渾圓漆黑的澄澈眼睛,有着城裡小孩第一次來到農村的拘謹。
他眼見着身旁樹林簌簌作響,走出了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人穿着扣子闆正的深灰色外套,戴着一副厚重的老花鏡。花白夾黑的頭發,翹起火焰燒焦一般的卷曲發梢,皮膚也如枯槁樹皮,有着一道一道蒼老的痕迹。
是外公。
外公慈祥溫柔的問:“怎麼了?”
李司淨喃喃出聲,“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仍是可可愛愛的困惑語氣。
外公聽了,笑得爽朗。
“站着也能睡着啊?這麼困?昨晚沒有睡好?”
李司淨覺得不對,“唔,我沒有睡着。不是那種睡着才做的夢,是站着能做的夢……”
外公牽起他的手,掌心粗糙,但是很暖,散發着柴火殘留的煙火氣。
他安安靜靜笑着去聽李司淨言語幼稚,描述自己剛剛做的“夢”。
僻靜安甯的農村泥路,即使有外公牽着,也是難走。
李司淨緊緊握住外公的手不願松開,又小心翼翼的去避開泥地,免得将鞋子陷進爛泥裡。
連自己的“夢”都忘記去說。
小孩子總是這樣。
才過了一小會兒,就不記得是什麼夢了。
他們一路前行,很快到了更為泥濘難走的土坡。
土坡種着一大片綠竹,無人打理,瘋狂生長,垂落了彎彎的竹枝,拱出一道深不見底的竹影長廊。
沙沙、沙沙。
竹葉嘩啦晃動,刮起吵鬧的風。
李司淨雙手抱住外公的手臂,眺望深不見底的竹林幽徑,裡面漆黑陰沉,仿佛通往怪物的巢穴。
他有些害怕,“外公,我們去哪兒?”
外公勾起蒼老的嘴角,笑聲淺淡散于風中。
“去給外婆上墳。”
外婆?
李司淨還沒發現出疑問,抱住的臂膀忽然變得漆黑粘稠。
他仰頭見到的外公,渾身彌漫着爛泥黑影,看不清模樣,如同長滿了黑色觸手的怪物一般,向他襲來。
李司淨狠狠摔倒在地,睜不開眼睛。
像是有無數隻手,從爛泥黑影裡伸出來,狠狠捂住了他的眼簾,不許他再看,堵住了他的口鼻,不許他再喊。
他幾近窒息,拼命掙紮。
但四周狹窄堅硬,仿佛是被關進了箱子中,渾身覆滿了厚厚的爛泥,害怕到顫抖,卻無法求救。
外公!
“你……不該……”
聲音模模糊糊,被狂風刮得細碎。
李司淨在自己窒息的心跳喘息裡,隻剩恐懼,根本聽不清是誰的聲音,也聽不見是什麼話語。
他快要放棄掙紮的時候,忽然清楚聽到——
“你該回去了。”
振聾發聩,耳畔蜂鳴。
李司淨霎時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黏膩的汗水,泛着脫力的疲憊。
他喉嚨幹涸泛疼,仍沒能從童年夢魇回過神。
那是六歲的時候,外公第一次帶着他回李家村。
他們穿過幽暗茂密的竹林,去給外婆上墳。
後來……
李司淨擡手拂開汗濕的額發,無神的盯着眼前黑暗。
他不記得了。
李司淨眼前一片漆黑,又散布着星星點點的渾濁綠影。
他一時分辨不清,他是在夜裡還是在夢裡。
李司淨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枕頭。
柔軟的布料粗糙,沒有任何刀刃破開的縫隙。
幻覺吧。
李司淨雖然不吃藥,但他很有精神病人的自覺。
如果不是發病出了幻覺,那個人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對他拔刀……
李司淨正掀開沉重沾汗的被子。
眼睛餘光一瞥,視線一愣,靈魂本能顫抖的瞬間,見到了床邊的黑影。
他驚詫開口:“你……”
嗓音沙啞低沉,帶着高燒退卻的疼。
“嗯?”
黑影動了動,帶出了轉身的響動,傳來溫柔回應。
“醒了?”
忽然在這黑影之中,伸出了一隻手,不由分說的覆蓋他汗濕的額頭。
掌心溫暖,體貼得令他惶恐。
然而,比惶恐更快的是憤怒。
李司淨狠狠抓住這隻手,猛然從床上翻身,動作比想法更快!
無數次夢裡、幻想中,要将這個不知名的王八蛋徹底揍死的願望,終于親手實現。
李司淨幾乎咬牙切齒,揮拳過去!
“啊。”
一聲低沉悶哼,帶着黑影未曾預料的猝不及防,卻遊刃有餘的用手掌,在視線不明的黑暗裡接住了李司淨的突然襲擊。
對方倒在柔軟床被,被李司淨死死揪住衣領。
房間響起開門聲,突然照進一道光亮,讓李司淨于光線中,看清了身下人的模樣。
眉眼輕浮。
俊臉薄唇。
沒錯,就是這個王八蛋!
李司淨揍得是冤有頭,債有主。
光透亮的地方,傳來老父親的擔憂:
“淨淨醒了嗎……”
醒了,正在對入侵的陌生人一頓暴揍,每一拳頭都被精準接下。
那個人握住李司淨的拳頭,倒床上還悠閑轉頭去回:
“我說他沒病吧,就是累了,看,現在多有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