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把人火急火燎的叫過來,他倒是休息了。
周社并不覺得淩晨探病有什麼問題,一句話都沒問過李司淨,直接坐在了隔壁空床上。
“你這朋友跟你感情挺好的。”
能不好嗎?淩晨眼巴巴的跑來,眼巴巴的看他睡覺。
李司淨瞥了周社一眼,保持着距離站在床邊。
“我經常跟他聊天,聊聊劇本,聊聊我的夢。”
他察言觀色,故意去說夢裡的考試、考卷、做不出的題。
周社聽了,卻問:“你們是同學?還聊這個?”
不像演的。
李司淨終日通過鏡頭觀察演員的神态、動作,擅長根據表情語氣抓出真實細節。
可他分析不出周社的細節。
“周社。”
李司淨叫不出那一聲小叔,“你覺得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夢到另外一個人?”
“應該是……現實裡産生了交集吧?”
周社思考片刻,給出了無關愛恨的回答,“正因為有了交集,才會對這個人産生夢境的映射。”
無法言明的愛,無法宣洩的恨,無法安置的遺憾、痛苦,都會成為夢境的素材。
沒有無緣無故入夢的影子。
隻有放不下的記憶。
可是,李司淨對周社沒有任何記憶,沒産生過任何交集,就突然夢到了令他痛苦至極的場景。
周社是突然出現在他夢裡的。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在他夢裡初次見面。
他嘗試在醫院病房裡放下心防,别扭又刻意的坐在床尾,戒備的與周社遠遠隔了半張床的距離。
李司淨想,他得問問。
至少要問清楚,小時候看着他長大的周社,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病房安靜得隻聽得到監測儀的滴滴聲,李司淨終于開口:
“你跟我爸聊過那麼多,說什麼小時候小時候的,我怎麼根本不記得你?”
“不記得我?”
周社聲音帶着笑,在淩晨的病房回蕩着縱容和無奈。
“可能因為你小時候特别腼腆,内向得很,都沒拿正眼看過我,所以不記得了。”
他依靠在床頭,懶散笑道:“我倒是記得清楚,你總在你外公身邊打轉,像個小尾巴,怎麼喊你都不願意離開他半步。”
他語氣熟稔,像極了親眼見過李司淨的長輩,李司淨找不出一絲破綻。
又聽到他說:“畢竟你是城裡長大的孩子,在我們鄉下待不慣的。”
“除夕的時候,我看别的孩子都圍在一起玩畫片、炸鞭炮,你安安靜靜的,遠遠的看着他們玩,你就隻喜歡跟着你外公。”
李司淨的記性很好。
好到周社一說起這些事,他就想起來了。
李家村偏僻窮困,也隻有過年的時候熱鬧。
外公會帶着他去一家大院子的屋裡吃飯,大人們擺着桌子凳子,打牌、唠嗑、吃瓜子兒。
記憶裡的院子,總是髒兮兮的黏着雞鴨的糞便,無論怎麼沖水去洗,都是濕漉漉的地闆,映照着灰蒙蒙的天。
比他更小的孩子,裹在襁褓裡哭。
比他大些的孩子,呼朋喚友的在院子裡玩,石子兒亂翻、粉筆亂畫,嘻嘻哈哈。
隻有李司淨纏着外公,要看書。
書上的字李司淨根本認不得,偏偏要纏着外公教他讀,教他念,最後耍賴耍混,又變成外公給他講故事。
“李家叔,讓小孩去玩呗,你也休息休息。”一旁有人建議。
“外公、外公!”
外公還沒答話,李司淨就急着去喊。
惹得外公笑着回絕别人的好意:“不用,司淨陪我看書,我就是休息了。”
挺讨人嫌的一個小崽子。
李司淨聽着周社說從前,又對自己的内向腼腆有了更深的了解。
周社說:“那時候我跟你說話,你還不愛理我。我一喊你,你就往你外公那兒躲,說你害怕。”
李司淨痛苦的倚靠在床尾,隻覺得這小孩兒真的是太讨厭了。
确實是他會幹的事。
周社還不緊不慢地補充道:“本來我試着帶你出去玩,剛走出田埂,你就哭得撕心裂肺,你外公趕緊出來喊你。一喊,你馬上不哭了,回去又說害怕,要外公抱。這些事,你可能不記得了……”
李司淨陷入真實的記憶裡,“我記得。”
越是真實越是清楚。
越是感到害怕。
如果這是他的小叔,親小叔。
那他在夢裡夢見的男人算是什麼東西?
做這種夢的他,又是個什麼東西?
李司淨在極度恐慌裡,聽着周社聊他的小時候。
童年沒有多少記憶的小山村,漸漸在閑聊裡變得鮮活。
周社來他家快一周了,這還是他第一次大大方方的和對方聊天,摒除了之前的回避、憤怒和羞恥,夢裡帶來的恐懼,都在周社徐徐安靜的聲線裡,逐漸消散。
淩晨的住院部,燈光永遠大亮,時不時有人走來走去。
李司淨清晰聽見病房外的腳步聲,說話聲,護士台叮咛叮咛的音樂聲,漸漸意識模糊起來。
有點困。
隻是有一點困……
等到眼前光亮刺眼,李司淨下意識往暗處躲了躲,卻感受到一種陌生而又溫暖柔軟的觸感。
他困倦的睜開眼睛,先看見一道深藍色的衣縫,綴着眼熟的銀色鈕扣,壓出了深淺不一的褶皺。
這是什麼?
他還沒想明白,頭頂傳來一聲詢問:“醒了?”
他一擡頭,見到周社近在咫尺的臉,一隻手撐着頭,一隻手将他半圈在懷裡,哄孩子似的無奈的出聲。
“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單人床,實在是有點擠。我總怕你睡着睡着掉下去,所以——”
極度弱勢的姿态,令李司淨的恐懼回籠。
他猛然推開周社,撞在了隔壁床的圍欄,發出好大一聲響!
自己也撞在身後的護欄,好險差點掉下病床。
鋼管子撞後腰的痛,李司淨刹那補全了周社沒說完的“所以”。
——所以他把病床兩側的防護欄都給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