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山嶽又耐心地多指點了幾處地方,這才開始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流程——
“近期朝中諸公皆在争論實學緻用還是才學至上。若前者勝,往後科舉将會不以辭賦取士。”
“此事與衆舉子息息相關。吾觀爾等六經尚薄,三史未悟,擅詩賦而非策論。不若各自以梅花為題,填蔔算子詞。不沾詩賦,便不算是妄議朝政,寫一首好詞,也能讓官家知曉,舉子心中還是更挂念詩賦,亦知曉,才學非是華而不實之物,其雕蟲篆刻,驅駕典故,博古通今,何嘗不是治民經國之術?”
一衆舉人拍手叫好,欣然應允,個個自覺自己也算是為國分憂了。
他們知曉陸家如今情況不妙,都是自帶了筆墨紙硯,不一會兒,就紛紛作出一首詞來。
這個說:“不是戀繁華,但被芳塵誤。梅子黃時上小樓,飲酒離腸處。柳絮随風舞,醉影枝斜暮,若無多情聽葉鳴,便隻心頭堵。”
——這個完全記錯“梅子黃時”的意思,跑題跑了十萬八千裡的。
那個說:“月是雪中魂,梅是霜風骨。我住吳山盡憶梅,魂骨铮铮舞。才看歲寒歸,又繞胡羌處。百裡迢迢一日達,誰願梅花誤?”
——這個倒是沒記錯,但是寫的也一般般。
緊接着又有寫的還好、還行、上好、上佳的詠梅詞,一篇接一篇,寫得激情飛揚,互相品鑒。
陸寅的能力還是有的,寫出來的詞非常漂亮,在衆舉人間獨占魁首,衆人自愧不如。
将陸寅好一番吹捧後,到了吃午飯的時間,舉人們紛紛告辭,并且言語間暗示:“此次實在受益匪淺,吾等能受陸公點撥,能與二郎相交談,真乃一大幸事。今日雪大,許多舉子來不了驿站拜會,待我們回去,他們定要後悔不疊。”
這是要把這次拜訪宣揚出去,為陸寅造名。
陸寅自然是要謙虛兩聲的,謙虛完再誇獎舉子們的詞作也是才華超衆。
花花轎子人擡人。雙方出門之前都是臉上帶笑的。
“陸公,二郎,便送到這……”
門一開,風雪頃湧而入,冷意快意刮過衆人面頰,門外雪地上,一根被折斷的梅枝陷于雪中,旁邊翻倒一碗,空氣裡尚彌漫湯的熱氣。
風吹得梅枝晃晃悠悠,地上所作之詞,字迹卻是四平八穩。字沒有出彩之處,但詞……卻是讓衆人一下子寂靜了下來。什麼歡聲笑語,什麼你吹我捧,一下子杳無蹤影。
好像有一股熱氣堵着他們胸口,無法吐露,無法外洩,隻好在胸膛中左沖右撞,大雪天憋住一身熱汗。
有人怔怔念了出來:“驿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恍惚間,好似看到斷橋旁那株長得熱熱鬧鬧的鄢陵臘梅,花開得一朵挨着一朵,越是風欺雪壓,越是滿樹金燦。
風一吹,花瓣旋轉着,輕悠悠地飄落,濃郁的梅香就泌透了雪地,沾滿了行人靴底。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念詩的舉子聲音很好聽,清潤穩重,但是,誰還管這個呢,他們隻管這首詞,隻管這句:“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隻管看到“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時,仿佛那清傲的梅花香氣從詞作中一路蔓延,讓衆人胸腹間氣血翻湧,為之顫栗。
“這到底是哪位才子寫的詞!!!”
他們今天所有人,從以前到現在加起來做的詠梅詞,都不如這一首!
而且!這一首還填的蔔算子!完全吊打了他們之前的詞作!
“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無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誰敢妒!這樣的詞,這樣大的差距,誰還會敢妒啊!”
錢舉人翻來覆去地念這一句,這句詞如同在他腦子裡晃來晃去,晃得他頭腦也搖了起來,一邊念,一邊搖頭晃腦。
“真美啊,這詞……”
他這麼說,其他人萬分贊同。還有人索性直接往雪地裡一坐,癡迷地盯着詞作:“我更喜歡‘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這句,好倔強的梅花,好高潔的品格,哪怕成泥作塵了,也要留下一股清香。孫兄今日要忙家宴,來不了驿站,他要是知道他錯過了什麼,定然會抱憾終身的。”
“對對!我也喜歡這句,它……”
“我倒是更喜歡‘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這句……”
一群社會地位不低的舉人老爺團團圍着雪地裡一首詠梅詞,用他們的品鑒能力,構造出優美、磅礴、神聖的虛幻氛圍。
陸山嶽一看到這首詞,就知道它是誰寫的了。
果然啊……詩如其人,能寫出“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樣張揚且氣吞萬裡詩句的人,怎麼會默不作聲地接受别人的安排。